虞药站起来,伸手拍了权无用的头:“瞎扯,我还一口没碰过我那筷子啊。”
权无用才赏脸吃了一口。
老太君并不吃饭,她只是先给女孩儿喂饭,小孩儿吃几口就饱了,抓着花生米要吃零食,主食一口也不愿多吃。
老太君端着碗,满眼不舍地看着她:“再吃点儿吧,乖。”
女孩儿塞得满嘴花生米,鼓鼓囊囊的,摇着头,还展了身子几乎趴在桌子上,伸出手去够瓜果,正好够到了钝水的面前。
她抬起头,扑闪着眼睛看向钝水,饮茶的高僧跟她对视,放下杯子,将瓜果盘子端起来,放到了她的面前,女孩儿便缩了回去,冲帮忙的善心僧人笑了一下,又不好意思地扑进祖母的怀里。
钝水合掌。
老太君放下了饭碗,擦了擦手,摸了女孩儿的脸蛋:“那……吃苹果吧。”
女孩儿愉悦地答应了一声。
老太君的手颤巍巍地削着苹果,削了一片不急着喂,反而把整个苹果削完,摆好了盘子,才拿起第一块,递给女孩儿。
苍老的布满皱纹的手,颤抖着将一块苹果递到女孩儿的嘴里,换来了一阵清脆的笑声。
众人吃着饭,并未太多留意这一对祖孙。
等他们留意到的时候,女孩儿已经倒在了老太君的怀里。
老太君抱着女孩儿的身体,那身体迅速地褪成灰白色,转眼便成了僵青色。
女孩儿细瘦的四肢摊开在老人腿上,像被折断的木偶,只有脖子和膝盖处被老人的手臂抱着,其他的部分沉沉地向地面垂下,一颗脑袋仰弯了脖颈,头顶冲着地。
于是老人徒劳抱着她的双手,就好像在挽留一滩水,而水势不可挡地要奔向地面。
老人只是抱着她,揽着冰冷的躯干,用绵薄的力气拽着她不至于归于地面。老人并不抬头,满头的华丽簪饰,随着她低垂的头颅掉落在地,于是精心打理过的白发散了几缕,杂乱而短硬的白发,在烛火里飘飘摇摇。
老人仍旧不抬头,她只是喃喃自语,声音之腐朽,像是从一截断掉的死树中传来:
“我以为……但是我宋家……
所有人都为了这些事,义无反顾,可怎么能……就不能放过我们吗?”
她并不是在对大家说,她也许在问比仙佛更高等的神明。
可她什么也没有问到。
层叠的湘绣内衬外,镶凤缀玉的华服中,抱着一根小枯木的,是另一根枯木,那枯木伸出一双灰褐色的手,一阵密密麻麻的黑点迅速爬了上去,一直爬到她头顶,那耀眼的白发便萎了一般陷了下去。
这里坐着一对枯木。
目睹这一切的众人,这才明白发生了什么。
权无用张着嘴,掉下了他饮酒的杯,砸在桌上发出了沉重的一声响。
老太君用了全身的力气,抱着那截枯木站了起来,她稍微晃了一下,又避开了虞药伸出的手。
她再怎么用力,也挺不直她的背,也抬不起头,可她抬高了声音,带上了她赖以生存的威仪:“清扫宋宅,麻烦各位了。”
她抱着孩子,转过了身,撑起自己的腿和背,消失在众人面前。
餐桌上的各位,面面相觑。
钝水合掌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第29章 望断红尘
清扫对于他们来说,倒不需要太费力。
铃星不太方便动手,便画了个圈,把林舞阳围在中间,不至于被其他的煞攻进来。
其他人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的砍杀,虞药也拎着他还没用惯的剑,翻找着藏着的煞鬼。而铃星把林舞阳安置好以后,就跟在了虞药的后面。
虞药在一张四脚桌下看到了一只毛茸茸的狗,他蹲下来伸头去看,铃星也蹲下来一起看。
虞药转头:“你想不想冥火?”
铃星笃定地摇了摇头。
虞药试着伸出手,摸了摸那只狗的头。
唉,别说,还挺好摸。
虞药收了手,又劝铃星:“哎,你试试。”
铃星摇头。
虞药笑了,又勾着铃星的肩:“想亲近的东西要常摸头,摸头就能驯服它,然后拥有它,明白吗?”
铃星满脸写着不信。
“啧。”虞药捋起袖子,“看着啊。”
长辈虞药把剑放一旁,伸出两只手把那只小狗从桌子下面抱了出来,虽然这狗是猩红色的眼,乌黑发亮的皮毛像盔甲一样,但虞药充分展现了大无畏的精神——因为这狗实在是太小了。
狗瑟瑟发抖,不是因为冷,只是因为呆在铃星身边。
可惜这个事实,铃星和虞药都没有意识到,虞药还试图让铃星抱一下狗,培养一下这少年逐渐成长起来的亲近感。
在多次被递向铃星之后,狗终于发怒了,它转身猛地朝虞药吼了一声,张开嘴就要咬,吓得虞药赶紧放开了手:“你们煞界同胞好像都不太喜欢亲近啊……”
小狗朝墙上跑,直挺挺撞上去,撞成了一阵黑烟,消散了。
虞药问道:“它这就回去了?”
铃星点头。
不多时,清扫便已完成,最后剩下的就是老太君的房间。
权无用在房门口踌躇了一会儿,问铃星:“这老太君是不是染了煞气?”
“是。”
权无用便往后退了一步:“那我们还能做什么?”
铃星想了想:“没有了。”
钝水便道:“我去跟老太君道个别吧,烦劳诸位稍等片刻。”
说完,他在门框上敲了敲,过了片刻,里面才响起一声:“大师,请进。”
除净了煞气的宋宅,虽然仍旧凋败,却不再那般阴森森,暗沉沉。
钝水在里面只说了几句话便出门来,跟大家点了点头,收拾行装准备离开。
最后出宋府的虞药,在迈出门之后,回头望了一眼凌于门楣的牌匾:忠义满门。
钝水走在他身边。
前面的人吵吵闹闹,虞药和钝水倒一直没怎么说话,直到快出了巷子,临告别之际,钝水问道:“施主去我处稍作休息吧。”
虞药笑了下:“不了,我们还要抓紧时间,附近还有一地可寻。”
钝水望向前方,开口:“无喜之地原助北海一臂之力。”
虞药愣了一下。
钝水解释:“宋宅本可做阵眼,但煞地门踞地已久,我们不得不毁了它。重新再找,也不知道要多久,如果施主不嫌弃,莲花亭愿为用。”
虞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钝水便继续问:“如何用?”
虞药答:“我有一石珠,需埋于阵眼,待召而发。”
钝水点头:“好。”
“还有……”虞药顿了一下,“或许到时候还需要无喜之地出些人手帮忙。”
钝水停了一下,但还是答应下来:“好。”
他伸出手:“请。”
重回无喜之地,最高兴的是林舞阳,其次就是大喜的权无用和燕来行,他们为无喜之地的出手感动,一人拉一个僧人,非要跟人做兄弟。
到了莲花亭,权无用主动站出来,承担了布阵的工作,虞药看他诚恳非凡,便把石珠递给了他。
权无用运气将石珠悬于阵眼上,盘腿而坐,运气催阵,合地气而育珠。
虞药凑到钝水身边,犹豫了一下又开口:“大师,此事定会为贵地添不少麻烦,大恩大德……”
钝水伸手止了虞药的话:“施主,不必。”他捻着佛珠,“您出手不求回报,贫僧不能不报恩。”
虞药咽下了其他的话,看着面容年轻的和尚:“多谢。”
远处的林舞阳趁着没人在看,又靠近了采微,离他半步远,小声地说些什么,采微也不动,只是挺直了背站着,不看林舞阳,定定地望向莲花亭,尽他看管的职责。
钝水转向虞药,压低了声音:“贫僧有一事不明。”
“大师请讲。”
钝水抬起眼:“施主魂魄如此不稳,可有苦衷?”
虞药对上了钝水平静的双眼,深知这和尚只是脸年轻,修为可全然不年轻。
“我……”虞药的舌头打了结,想了半天只是说,“算是有苦衷吧。”
钝水了然地点了头:“既然不方便讲,贫僧本不该多问,可事不仅与我无喜之地有关,若有差池,讲佛堂……”
虞药一听,叹了口气:“还魂。”
钝水皱了皱眉:“为何?”
虞药看向起阵半程的亭子,回道:“为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