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家的主要产业与秦家同盘,事实上秦家周边已颇有群狼环伺的既视感,如果孟淮明要回孟家,作为嫡传的血脉亲缘,孟老爷子必然是要把他召回总部。
“现在不会离开。”孟淮明说:“我还缺一个答案。”他凝视燕灰:“这是好时机吗?”
医院的走廊,人来人往的住院部,微有窒闷的空气里浮动着被清洗过的尘埃,上一分钟他们还吃了人家一记白眼。
“什么才是好时机?”燕灰喃喃问:“这样很好。”
疾病、混乱、生死、哭笑汇聚的场合,适合谈任何的放弃,披露妥协与懦弱,也同样适合挽留与拯救。
“我十九岁决定当编剧,二十岁给人当抢手,赚了八千。到现在,靠写东西每年能有三百万的收入,除去房贷和日常开销,可活动资金并不多,而且现在我没有刻意存过钱,如果我给老爷子干活,他不会给我开工资,只能算业绩,我大概盘算了,五千万,六十年,我一定拿得出来。”
“六十年……”燕灰闭上眼。
“人这一辈子,也就只有一个六十年,不会有第二个了,一百二十岁我活不到。”孟淮明也学燕灰向后靠,“五千万,你接着我的六十年,怎么样?”
燕灰喉咙里滚出一声笑:“偷换概念。”
“我认真的。”
他说:“你要是不嫌弃,孟淮明的六十年就有燕灰的参与,你要是不愿意,我也有另一种六十年,只是缺了一些什么,但这都是我自己的舍得。我活着这么些年,除了上一段感情,没有磨磨唧唧的时候,错误不能再犯,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请你原谅。”
燕灰闭着眼,从孟淮明的角度,能看清他眼睫疯狂的颤动,之后他抬起手盖住脸,仿佛重度缺氧般,用力地吸了口气。
水珠急促地滚落,汇聚在下巴尖上,又滴入衣襟,孟淮明安静地等待。
*
初七大哭一场,纷纷也掉了不少眼泪,孟淮明进去时,两人都肿着眼泡,但情绪已经平复。
初七和纷纷说起她的短期愿望,想要养一只金毛狗,去西藏玩一圈,然后回去读书,准备高考,读设计类的专业。
纷纷则靠着垫枕,笑着说他会一路往上考学,做手术,当个研究纯理论的诗人,养一只萨摩耶。
孟初七就大笑,那以后约着出去遛狗逛漫展,李纷纷欣然应允。
初七离开后,孟淮明单独和李纷纷谈了谈。
这孩子意料到他要做出补偿,居然主动提出条件,但那不关于利益,也无关财富,她说:“请您想我保证,初七以后,能平安顺遂。”顿了一顿,“她不是你们的孩子,这一次的事情,永远不会再发生。”
她只字不提自己所受的屈辱与痛苦,也未有一句暗示他们索取物质的报答,而她所做出的牺牲,多少钱都不能补足。
可她却许愿初七的平安顺遂,因为她明白,孟初七不是孟淮明或燕灰的孩子,也不是林均的亲女儿,在普世的逻辑中,一生的平安顺遂,提纯到顶峰,就是父爱与母爱,这一点他们谁也得不到。
她希望孟淮明能把初七当亲生女儿看待。
此刻孟淮明才感觉出李纷纷的思路清晰,逻辑肃杀,但他一定会答应她的请求。
李纷纷不要物质的回报,孟淮明也不会明着给,但手术费用高昂,以及后续护理和药物供应,孟淮明心中有数,他不说,并不代表不会暗中协助。
他从前觉得小孩子要有小孩子的样子,可每一个过于成熟的孩子背后,皆有一段过往,李纷纷用她方式回首阔别。
当孟初七的诗篇牵引她走出图书馆,走向那棵金秋桂树,她就将一直往前。
*
燕灰在医院楼顶吹风。
这所医院他其实非常熟悉,也知道这个天台该从哪扇窗户翻出来能直接走到。
当初他在这家医院住院一礼拜,一个月内光顾五次,燕然自杀的抢救也实在这里完成。
这家蕴含着无穷悲欢的大楼,仿佛已切入他的肤骨之中。
同在天台的还有不少人,都是医院的常客,燕灰记得那时候关于封闭天台的提议就被提出,但居然现在都没有落实,唯有加固了边缘栏杆而已。
而下方是一块荒废的草地,多出的一块土地也许曾是花园,但重新规划后就弃之不用,是不会惊扰到旁人,也不会有高空坠落伤人事件发生的好地方。
这太危险了。
燕灰想,如果那时候不是一念之差,他一定就跳下去了。
他缺失了一个关于“原因”的记忆,但那之后的每一件事,却都牢记。
五千万,六十年。
燕灰默然想,这真是太过珍贵。
就在他随意发散着视线时,一道身影吸引了他的视线。
“等等!”燕灰走向他,觉得对方太过靠近边缘,他说:“别动。”
对方回过头。
燕灰一愣。
那人也怔了怔,随即无所谓地一笑,比了个“嘘”的手势。
他扶着栏杆的动作那样随意,好似不够吹个风,偷个闲。
他朝燕灰眨眨眼,笑道:“谢谢,再见。”
随后他跨过栏杆,纵身一跃!
燕灰扑到栏边,所见黑影在视野中越变越小,重物砸地的声音如同鬼魅,突兀的响在耳边。
“——楚鹤!”
第49章
长久趋于零下的气温在近几日有了回暖的迹象。
当天中午最高温度回归零上,雪融成水,长久沉睡在泥土下的草芽一夜苏醒。
空气格外清新,仿佛吹来城市千里外料峭的草木芳香,万物懒洋洋睁开了睡眼,收拾起颓唐凋败,准备迎接春的伊始。
热搜一爆两沸,服务器超负荷导致瘫痪,热搜榜单刷新异常,呈现排次混乱的状况。
譬如购买的词条和话题默契十足,颇有惊叹且喜庆地描述起某几家明星的个别身体部位。
太阳底下总是没有新事。
在“楚鹤自杀”的关键词广场上,实时发出的是一个疑问,搭配捧瓜的表情包:“又是抑郁症啊?”
而这条评论很快淹没于急剧堆叠的数据中。
医院荒废的花园被拉了紧接,闻风而来的记者在这出与众不同的社会新闻上大做文章。
警灯闪烁的双色在湛蓝如洗的天穹下明亮到失真。
医院一楼大厅里乌压压挤了一群人,挂号排队的患者破口大骂:“是你家死了人吗!!”
患者怀里的婴儿呜呜地哭,护士被迫下楼维持秩序,尖锐的女声在大厅上空回荡。
孟淮明突破医院过道间拥挤的人群,他迈过通往天台的窗,酸腐狂热的气息退在了身后。
他一眼就看见了燕灰,他站立的位置离栏杆很近,围巾被吹起来,遮住他的半幅面孔,身影缥缈的如同即将羽化而去。
孟淮明心脏一紧,快步上前,被负责问话的拦住:“哎,同志,这里不能过去。”
“燕灰!”
孟淮明高声喊,燕灰听见了所有,却并未立即回头,他停下正在复述楚鹤跳楼的现场情形,如同陷入某种异时空的魔障。
继而他转过视线,那一刻孟淮明几乎要死在他的空洞和麻木里。
孟淮明对那位民警说:“他身体不好,麻烦、麻烦您带他过来。”
那民警似乎在确定孟淮明的身份,燕灰说话的声音太低,他还没听清那些答复,就已破碎在了风中。
民警点了点头,终于带离他远离了那危险的边缘。
“这样,因为他和楚先生之前有接触,还差一个笔录,还请你们配合,去走一趟。”他对孟淮明说:“之后你就可以带他回去好好休息。”
天台上当时有不下五人,这是公共场合的重大隐患,而由于楚鹤的身份特殊,虽说没有造成其他伤害,依然影响了正常的秩序。
孟淮明和燕灰下楼时,就听见由于缺少护理人员的住院部里患者嘈杂的议论。
“谁?谁跳楼了?”
“好像是个明星啊!叫什么楚鹤,我还看过他的电视剧。”
一个摔断腿的中年人摇头:“啧啧啧,明星还这么想不开啊?”
他老伴拍他的胳膊:“人都没了,有啥好议论的。”
“怎么,还不认人说了?”中年人皱眉:“年纪轻轻,一有什么就想不开,还明星呢,就这心理素质?”
另有人叹息:“不过确实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