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屹听吉贞的语气颇为冷淡,倒有些意外。捧起茶吃了一口,他揣度着吉贞的神情,又试探道:“陛下若安然到岭南,想必讨贼的诏书很快就到了。只是臣在冀州也不过州兵八千余人,与平卢大军比起来,无异以卵击石。因此臣特地来见殿下,以求应对之法。”
吉贞笑道:“我一个女人,连自己是该北上还是南下都不知道,能有什么应对之法给太守呢?”
她这一问三不知的,崔屹也不好再问了,点一点头,他叹道:“既如此,臣也不好轻举妄动,只能等待朝廷旨意了。”
“太守早些离去吧。”吉贞见他尚对朝廷有丝似是而非的忠心,好心劝他,“我这里恐怕有温泌的眼线,太守此时来见我,无异铤而走险了。”
崔屹被她提醒,微微一凛,起身道:“臣告退,殿下保重。”
崔屹走后,吉贞吩咐娄焕之道:“去打听打听,可度是不是死了,怎么死的。”
此处虽然离契丹相距不远,又有许多契丹人杂居,奈何娄焕之人生地不熟,颇费了番功夫,才打听到只言片语,“不知道是被谁一刀杀了,早上服侍的人发现的。奚部闹翻天了,几个兄弟争夺首领之位,在夷离堇屈列面前打得不可开交。”
屈列忙着解决奚部内乱,萧侗急于往岭南逃命,因此双方都将和亲这桩事忘到了脑后,吉贞在幽州驿馆,反倒无所事事起来,每隔几日便忍不住要遣桃符往公主府去一趟,回来事无巨细地描述给她听,普贤奴又吃了什么,喝了什么,胖了或是瘦了,桃符见她可怜巴巴,怂恿道:“殿下自己去看一眼吧,那个人白天都不在的。”
见吉贞犹豫,桃符道:“大王最近多了两颗牙齿,好像要说话了。”
吉贞被她说得心动,笑着点头,换做青裙白衫,微服来到公主府。日头正盛,柳条蔫得打卷,包春对普贤奴那难得一见的雪白皮肤十分爱惜,严禁包忽里把他放在日头下暴晒,包忽里耐不住安静,用弹弓打了只鸽子,剪断翎羽,放在地上,普贤奴伸着小手,亦步亦趋地跟在鸽子后面打转。
吉贞亦不去惊扰他,只含笑旁观,忽见普贤奴蹲下身,抓起掉落的鸽羽,瞧了瞧,便要往嘴里塞,吉贞大惊失色,窜过去一把将鸽羽拍掉,拧眉扭头一看,包忽里已经悄没声溜走了。
忍着怒气,吉贞抱着普贤奴坐在窗前的案边,拿了只紫毫,柔声道:“普贤奴可不能不通文墨呀。”拉着他的小手,一个普字还没写完,普贤奴的眼睛已经不大动了,吉贞暗自叹气,抱起他轻手轻脚走入室内,掀起低垂的纱帐,腰都没直起来,动作便停了。
温泌盘腿坐在纱帐内,身上穿着松散的吴绫白衫,清明的眼神也不像才醒,不知在帐里听了多久。
日头夕照,帐内昏黄,他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吉贞笑容顿失,直起腰来。普贤奴看见了温泌,登时来了精神,小腿乱踹扑了过去,温泌稳稳接住普贤奴,普贤奴大概最近常玩这样抛来抛去的游戏,咧嘴大笑,温泌也慢慢笑了,搂着他,开始日常三问:“普贤奴,小狗怎么叫?”
普贤奴立即叫道:“汪!汪!”
“小猫怎么叫?”
“喵呜!”
温泌指指自己,“这是谁?”
普贤奴欢叫:“耶耶。”
温泌指向吉贞:“这是谁?”
普贤奴扬起小脑袋,睁着大眼睛,疑惑了一会,又笑嘻嘻道:“耶耶!”
“不对。”温泌道,“这是你的姑母。”不等吉贞走,他将普贤奴送回她怀里,随手拎起外袍,他说:“我要回衙署了。”套上革靴走了两步,普贤奴眼睛追着他,伸出小手连声叫耶耶,温泌心花怒放,转身回来,微笑注视着姑侄二人,情不自禁垂眸低下脸来。
吉贞脸色微变,退了一步,他温热的气息拂面而过。“你干什么?”她冷道。
温泌也愣了一下,他闭眼甩了甩头,“我,”他清清嗓子,“我睡糊涂了。”
吉贞一张脸冷若冰霜。
温泌心里好不是滋味,本想捏一捏普贤奴的脸颊,也不好再伸手,面无表情地穿起外袍出门去了。
因为这点波澜,吉贞没有在公主府久待,回到幽州驿馆后的数日,也没有再去看过普贤奴。此时距她来到河北,已经半月有余,她在窗边提笔凝思,心想:徐采应该已经到岭南了吧?
徐采率五百府兵,日夜兼程,赶至岭南,皇帝才从再次南逃的惊惶中稍微平复过来,打起精神召集众人议事,议到一半,有急报送到,说道:“曹荇传檄天下,称陛下已经驾崩,且已择定皇陵,要将陛下下葬。”
一句既出,满座皆惊,皇帝骇怒,连粗话都骂了出来,“放屁!朕还活得好好的!”
徐采这些日子几乎没有合眼,一张口嗓子沙哑,“曹荇妖言惑众,陛下不必动怒。此时宜立即颁旨诏举国之兵讨伐反贼,以正视听。”
“说的是。”皇帝气愤难忍,“你来拟诏。”
随驾南逃的官员寥寥无几,周里敦站在其中颇为显眼。徐采道:“请周副端来拟吧。”他的眉头紧蹙:“臣骑了太久的马,掌心磨烂了。”
周里敦躬身走到御案前,细细研墨,倾听皇帝与徐采的对话。
“国难当头,清原公主和亲一事暂罢,臣恐怕温泌勾结契丹吞并河东河北诸州县,陛下宜先下诏,命夷离堇屈列征讨温泌,屈列若是奉诏出兵,则命崔屹与她合力攻取范阳,她若不奉诏,便有勾结温泌之意,温泌既无后顾之忧,朔方便岌岌可危了,须严令晁延寿立即调兵增援戴度,否则西北分崩离析,就在眼前。”
皇帝纳谏,遂令周里敦拟诏给屈列、崔屹等人。八百里加急,诏书送至漠北都督府,不过数日。屈列以雷霆手段,镇压了奚部内乱,却为可度之死怀恨在心,接到这样的诏书,可谓火上浇油。她面上没有发作,将信使打发后,换做一身戎装,率精兵进入河北,没有拜见温泌,却径直往幽州驿馆而来。
第55章 沃野弥望(八)
屈列挟着怒气直奔幽州驿馆, 却见驿馆外戒备森严,刀枪林立, 不得已按捺脾气, 通禀过后,直入堂上, 见一个窄袖戎衣的年轻男子端坐堂前,正是和屈列有过几面之缘的武威郡王温泌。
“夷离堇。”温泌用契丹话笑道。
听到契丹话,屈列下意识地松懈, 但一看到温泌脸上那副若无其事的笑容,登时又暗暗搓火。“郡王,”她拱手落座,不动声色地打量温泌。在辽阔草原时,她觉得他并不起眼, 此刻方才察觉温泌姿势舒展随意, 四肢却蕴藏着无形的力量, 像一只蓄势待发的鹰鸷,悄然栖息在松枝上。
屈列解开腰间的弯刀,慢慢放在触手可及的案头。她疑惑地问温泌:“我以为是公主在这里, 怎么是郡王?婚期已经到了,公主怎么还没来?”
温泌道:“听说可度已经死了, 还有什么婚期可言?”
“可度死了没多久, 郡王消息很灵通呀。”
温泌坦承:“听说奚部闹得厉害,流言传至幽州,我是听见几句。”
屈列眼里闪过一丝恼火, “可度死了,我替他来迎接公主。”她的怒气藏在笑容之下,“你们中原人,讲从一而终,进了谁家的门,死是谁家的鬼魂。朝廷接了契丹的婚书,公主便属于契丹。可度死了又如何,八部族还有数不清的好男儿等待公主的青眼呢。”
温泌嗤一笑,很敷衍道:“萧侗仓皇南逃,那纸婚书,早不知被他丢到哪里去了,你又何必太较真?”
屈列冷笑,按着刀柄站起来,“这么舍不得她?我就知道可度是你杀的。”
“我已经结婚了,”温泌笑着举起茶来,“你可别乱说话。”
“宕”一声脆响,白瓷茶盏被击落地上,茶汤洒了温泌满身,屈列尚有分寸,用的刀柄,温泌脸上的笑容却冻结成冰,他冷冷道:“屈列,你别忘了自己在谁的地盘上。”
“难道我不是在萧氏王朝的地盘上?”屈列反唇相讥,将怀里的诏书丢给温泌,她痛快地看着温泌拧起的眉头,“皇帝命我和崔屹联手攻打范阳。本来我只会当他是放屁,可你不承认杀了可度,又不肯把公主还给我,我跟你还有什么情谊可言?”她抓起刀,冷笑着转身,“我这就去找崔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