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这会还不算眼瞎耳聋,也听闻了郭佶要兼领东西二川的事,只是没怎么往心上去,她说:“皇帝请我去商议东川之事,我想着去了也出不了什么主意,只叫阮福去了,等他回来,问问皇帝是怎么个打算。”
吉贞笑道:“阮福原来在我那里时并不算十分机灵,在太后这里,倒颇受重用。”
太后道:“是不聪明,好在心地纯善。”她不经意往外一瞧,笑起来:“正说他,他就回来了。”
“这么快。”吉贞也放下茶瓯,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阮福。
他与吉贞离京时并无二致,仍旧是一副愣头愣脑,平平无奇的样子——若真是平平无奇,怎么如此得太后欢心?吉贞心中的猜疑并没有显露出来,只是正视着阮福,对他略一颔首。“陛下怎么说?”
阮福一怔,回过味来,撩起眼皮在吉贞脸上探究了一下,他老老实实地说:“回太后与殿下,郭佶请旨要合并东西二川为剑南道,陛下准奏,并在政事堂当场提了监军院一事,郭佶亦点了头。陛下命固崇掌领神策军,另行选用得力的内官赴西北三镇、岭南、剑南并河东河北。姜绍、戴申、郭佶、固崇等俱在场,都已领旨,没有异议。”
阮福说话慢吞吞,吉贞手里的茶瓯松了又紧,最后放开手,轻轻透口气,“徐采也在?”
“徐舍人在。”
“河东河北要选派何人?”
阮福道:“徐舍人称,其余各镇都是其次,河东河北事关重大,需选派十分机警忠心之人。固崇推举了原平卢军行军都监郑元义,陛下准奏,已经令戴申传令,即日将郑元义从广州召回。”
吉贞思索了一会,因为没有亲眼目睹,到底心里不大踏实,又问:“陛下一提,郭佶立即就答应了?没有推诿?”
“没有。”阮福说道,“大约是看娶不到伏大娘子,不能顺理成章接管东川,心里急了,因此陛下一提,立即答应了。”
吉贞听到这句,看着他笑道,“以前都觉得你傻,我看你心里倒有数呢。”
阮福抓了下头发,赧然道:“奴侍奉太后,得以耳濡目染。”见吉贞脸色不善,他又道:“因武威郡王不在京中,陛下临时传召了范阳进奏官,他闻知监军院一事,颇有推诿,陛下已经下诏给范阳节度使府了,后效如何,尚未可知。”
“你听得挺仔细。”吉贞赞了他一句。探得消息,心中略定,她向太后辞行,要连夜回蒲城去。
城中宵禁,有金吾卫重重盘查,吉贞的马车时走时停,待出了坊门,已经华灯初上。她略觉疲倦,正要将车帘放下,见一人一骑,穿过夜色的迷雾由远及近,吉贞将车帘掀得更高,见来人正是才自宫中出来的戴申。
他边走边想着心事,待经过吉贞的马车,戴庭望跳下马,叫了声“叔父”,戴申才回过神来,目光在这行人马上盘旋了一下,他轻掣马缰,淡淡地对戴庭望道:“我奉诏明日就要往岭南去了,此去生死未卜,你好自为之吧。”
戴庭望知道戴申是奉旨去与南诏人决战,心中激荡不已,重重地点头:“叔父保重。”
戴申没有看车里的吉贞,调转马头,便往远去去了。
第35章 今夕何夕(八)
戴申虽然立有战功, 在遍地王公的京城,到底算不上官声煊赫, 皇帝赐他的私邸, 亦在坊间无人问津的角落。在京城待了数日,再未经宣召, 戴申遂携带亲兵数人,启程返回岭南。
秦住住身只影单,目送戴申上马。夏季炎炎的微风, 拂动着她的裙裾和面纱。
“郎君还记得多年前你我一同离京吗?”秦住住回忆着往事,眉清而眼柔,身无艳饰,她像燥热空气中一抹清凉的风。踮脚把一只绣囊亲手系在戴申腰间,她退开, 说道:“你放心地去, 我在家里等你。”
戴申不肯再轻易去回顾以往, 可秦住住卑微讨好的神态令他心中也有些怅然,他执辔,侧首看了她几眼, 叮嘱道:“你不要再和澄城那些人打交道。”
秦住住点头,盯着戴申, 她柔和、又不容拒绝地笑道:“等你这趟回来, 我们就筹备婚事吧?”
戴申把缰绳在手腕上缠着,望着前方翻飞的酒旗,他没有点头, 亦没有立即拒绝:“等我回来。”
秦住住站在道边,望着绝尘而去的骑士。浮尘穿过幕篱,她被呛得咳嗽几声,转身往家而去。
滕王的拜帖还在匣中,她拿起来看了几眼,压在肘下,冷笑不语。果然未到正午,滕王履约而来,被莱儿领进厅堂,见起身迎接的人并非戴申,而是个年轻的娘子,滕王奇道:“你家阿郎怎么不在?”
秦住住笑盈盈施礼,“郎君不知大王今日造访,一早便启程往岭南去了。”
寿光随滕王而来,一身男式胡服,是家奴的打扮。见状,粉面迸射着威芒,先于滕王怒斥道:“滕王府前两日就下了拜帖,是将军没有看到,还是你有意隐匿,没有拿给将军看?”
秦住住无视寿光的怒气,只笑道:“妾岂敢隐匿王府的拜帖?”
滕王被请到上首落座,目光在寿光与秦住住脸上来回盘旋,将茶瓯送至唇边啜了一口,心中暗自琢磨。莱儿奉完茶,站在堂上,朗声道:“娘子,奴要去牙行再采买几名奴婢,否则家中人手太少,如何筹备大事?郎君若旗开得胜,不到几月也就回京了,怕仓促得很。”
秦住住轻叱她一声,“大王面前,说这些琐事干什么?你先下去。”
滕王原本只以为秦住住是名滕妾,谁知这吃茶琢磨的功夫,又陆续有几名家奴来禀报琐事,秦住住是俨然一副家主的姿态,滕王坐不住了,问道:“娘子说的大事是……”
莱儿还没来得及退下去,顺嘴说道:“回大王,娘子与郎君早有婚约,只等郎君得胜归来,便要完婚。”她笑嘻嘻地看向秦住住,“届时陛下加恩,兴许要赐娘子诰命,那奴就要叫夫人了。”
秦住住脸上绯红,嗔道:“怎么还不退下去?”
寿光勃然大怒,一把将茶瓯挥落地上,冲到秦住住面前,她攥着手,竭力忍耐,才没有上去抓烂秦住住那张故作矜持的脸,“将军何时和你这个贱婢有的婚约?我同他一路从广州到京城,怎么没听见他提过有你这么个人?”
秦住住扬眸,面不改色地微笑:“郎君与妾的婚事,是私事,县主为君,郎君为臣,怎么会将私事都告知县主?”
“够了。”滕王重重放下茶瓯,脸上一阵青一阵红,恼得是自己堂堂亲王,屈尊来拜访戴申,却只见到了一名妾,羞得是自己最宠爱的女儿不顾脸面,要堂而皇之和这个妾争风吃醋。他到底还顾着自己的身份,没有当众给秦住住难看,只起身哼道:“可写信给你家郎君,护送寿光回京,我十分领情。等他日后成婚,自有重礼相赠。”瞪了一眼秦住住,便拂袖而去。
寿光剜一眼秦住住,迅疾转身,跟上滕王,走到府外无人的巷道,寿光才拽着滕王的袖子娇嗔:“阿耶,分明就没有婚事,是这名贱婢信口胡言,她本是北里的一名乐伎,戴申怎么能娶她?”
滕王见寿光执迷不悟,气得破口大骂:“住口!我一张老脸都要让你丢尽了!戴申当初对尚清原一时推三阻四,难保不是和别人私定了终身!那个女人是乐伎?”他皱眉摇头,“宠爱乐伎到这个程度,令她执掌家事,可见戴申这个人也是脑子不清,不堪大用!”
不顾寿光的哀求,滕王怒回王府,叮嘱婢女不许寿光再乱跑,誓要令她和戴申断绝干系。
秦住住将滕王父女逼走,宛如一场大胜,自鸣得意之余,准许莱儿往牙行采买奴婢,慢慢开始筹备婚事,她自己则三天两头往澄城公主府赴宴,在京都贵妇中,逐渐崭露头角。莱儿见她在兴头上,凑趣道:“娘子,奴去织锦坊看见有极好的绣品,娘子要不要去选一选,好裁礼衣?”
秦住住遂领莱儿来到绣坊,绣坊主人见有豪客驾临,将上好的绣品都呈了上来,秦住住拿起一片绛红轻罗,对着铜镜在身上一比,顿时满室红光,如云霞般灿然夺目,映得一双眼眸点漆般幽黑。店主与莱儿异口同声地称赞,秦住住将红罗在脸颊上轻轻蹭了蹭,微笑点头,“多裁几匹。”
店主亲自捧了罗缎,趋前领路,将秦住住送至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