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逞窈窕(二)(27)

吉贞屡屡掷出好采,执白马,一骑绝尘,势不可挡,杀入敌营。温泌掷得不好,也不气馁,规规矩矩地行进,等吉贞赢了四五筹,一匹白马撅了马蹄,被温泌打了下来,陷入包围,左冲右突,不能脱困。温泌黑马猛攻,眨眼间就攻破了敌营。吉贞眉头一拧,心里不大痛快,但她原本也不常下双陆,于是作出一副不在乎的样子,说道:“先算你胜一局。”她抬头看了看天色,蔚蓝的夜空中明月遥遥相望。

“只此一局。”温泌却说,“不下了。”

吉贞一怔,看向温泌。她知道他的癖好,闲来无事,能下一个通宵。

“既知无益,何必沉溺?”温泌浓郁的眉眼对着她,眸里仿佛盛满了寒冬的月色,明亮极了,疏离而清冽。他说:“娘子输了。”

“我输了。”吉贞认赌服输,回眸一看,戴庭望和桃符已经跟了上来,桃符从袖里掏出一片金箔递给吉贞,吉贞道:“给郎君。”

温泌也不推辞,伸手,金箔落入掌心。那老者欢欢喜喜地对温泌道:“赢一局,五个大钱,郎君给某五个大钱就行了。”

温泌却将金箔给了他。老者喜出望外,不断对二人作揖道谢,说:“二位还未尽兴的话,可以继续下,下一年都够的。”

温泌摇头,和吉贞一起起身,离开双陆摊子,温泌瞥吉贞一眼:“我下棋不在乎输赢,只要过程有趣,你比我输赢心重。”

吉贞站住脚,回望温泌,他的脸色,是那么坦诚,她简直要相信他了,可是,那有怎么样?“郡王不在乎输赢,郡王身边的人也不在乎吗?”她脸颊上勾勒着新月般的斜红,艳丽极了,可她的脸色严肃到令人感觉不到丝毫旖旎:“生做此身,生于此世,谁能尽由本心?郡王此刻说的话也许是真心,可连你自己也不能遵照自己的本心,又有什么用呢?枉死的性命要有人来抵,流过的眼泪与鲜血,要仇者以痛苦与祈求来偿,我付出的一切,失去的一切……”喉头哽住了,她戛然而止,片刻后,她说:“也许不比郡王多,但我的痛苦,一定不比你少。你以为时至今日,我还会有留恋吗?”

温泌道:“这样最好。”隔了一会,他说:“有始有终,甚好。”

说完,温泌环视四周,这才意识到已经到了平卢军进奏院。刚走出灯市,留邸门口格外显得寂静和黑暗,杂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众多穿甲的骑士手举火把,冲到二人面前,为首者竟然是姜绍。

姜绍勒马,跳下来对吉贞和温泌施礼。温泌扬眉说:“金吾卫巡夜,巡到我的门口了,出什么大事了吗?”

姜绍一脸严峻,“御史中丞何邈在滕王宅遇刺身亡,下官奉旨,特率金吾卫来保护郡王。”

温泌捧腹大笑,“我离席的时候何邈还活着,距此时不过一个时辰,金吾卫竟然已经全体出动——其实你们今夜全军都守在滕王门外吧?滕王还活着吗?”

姜绍脸色不变,“滕王无事。”他手放在刀柄上,对温泌道:“这几日京城不安全,郡王还是待在进奏院,轻易不要出门了。”话音未落,金吾卫已经迅速分散开,将整个平卢军进奏院围个水泄不通。温泌至此已经全明白了,也不说什么,嗤笑一声,便往进奏院走。

刚要跨过门槛,他想起来了,转身问吉贞:“何邈死了,言官们吓得屁滚尿流,很快戴申就能名正言顺去岭南讨贼了吧?”

当着姜绍的面,吉贞装糊涂道:“郡王说的这话奇怪,我怎么没听说?”

温泌笑她睁眼说瞎话,他好笑地看了吉贞一眼,“殿下别急,我只是想祝他旗开得胜,所向披靡。”他对她又露出那抹嘲弄的笑,连颊侧的酒涡也更深了些。

第18章 风起安南(八)

巍峨的宫门在绚烂的晨光中显露出完整的轮廓。

周里敦凝望着檐角悬挂的铁马陷入沉思,待到晨光刺入双目,才恍然回神。宫门自内打开,周里敦一抬脚,才发觉自己僵立太久,双足已经冻麻木了。他使劲在地上跺了跺脚,闷头走进宫中。

被桃符领进门,周里敦赫然发现姜绍竟然也在,他心急如焚,没有功夫去遐想,噗通一声跪地,“殿下,臣有事要奏。”

吉贞一夜未睡,脸色略微泛白,她俯视着周里敦,平静开口,“你说。”

“侍御史姚师望昨夜被投入大牢,殿下知道吗?”周里敦生怕吉贞不知道姚师望是谁,“他是当初拼死护玺的……”

“我知道姚师望。”吉贞道,“昨夜御史中丞何邈如厕时被杀,姚师望一人在场,嫌疑重大,因此被捕。”

“殿下!”周里敦急切地打断吉贞,“姚师望与何御史同朝为官,何御史又是台院主官,姚师望怎么会谋害上峰?”

吉贞道:“听闻冬至前夕,何邈与姚师望在衙署内发生口角,何邈对姚师望大加申斥,姚师望心怀不满,杀他泄愤,也不奇怪。”吉贞看着周里敦,“当时你应该也在场,最近别乱跑,兴许刑部与三司要传你去问话。”

周里敦摇头,“殿下,何御史申斥姚师望不假,可姚师望乃是朝廷命官,谋害人命这种要案,怎能不查实清楚就贸然拿他下狱?”

“刑部拿人,三司会审,其中曲直,届时自有论断,你不必着急。”吉贞不疾不徐道,“何邈乃五品正官,无辜丧命,朝廷怎能不严查?莫说区区一个姚师望,连滕王本人都被陛下严令留在府中不得外出,武威郡王与何邈素无瓜葛,因席上只他一名武将,以此也被软禁,你来求我,要放了姚师望,那滕王与武威郡王,是放或不放呢?放了滕王,他一朝返回岭南,此事还怎么彻查?”

周里敦猛然抬眼,难以置信地望着吉贞,又飞快地去看姜绍,姜绍通宵将滕王府与武威郡王封禁,连腰间横刀都没有卸,脸色十分严峻。周里敦呼吸越来越急,心思急转间,他似乎猜到了什么,又不敢确信。他蓦地提高了声音,“殿下!杀何邈的人决计另有其人!”

“你先去吧。”吉贞转而对姜绍道,“那两个人不会安分待在府里,加派人手盯防,别出岔子。”

姜绍目光在周里敦身上稍微一停,对吉贞道:“是。”便持刀出宫而去。

“你说,”待室内寂静下来,吉贞问周里敦:“杀何邈的不是姚师望,又是谁?”

周里敦的拳头紧紧攥在袖里,他感觉自己后背出了一层密密的汗,将内衫打湿,冰冷地贴在脊背上。周里敦一咬牙,说道:“何邈尝向太后与陛下进言,弹劾固崇擅权。固崇曾于冬至前夜,遣郑元义召姚师望至内侍省,那夜之后,姚师望便心情郁结。臣以为,是固崇逼迫姚师望为他所用,被姚师望所拒,因此谋害何邈,嫁祸姚师望。殿下不信,可召郑元义问个清楚。”

吉贞眉头微微一挑,“郑元义昨日便赶赴丹州,与戴申往绥德剿匪去了,近日不会回来了。”

周里敦呼吸一窒,忙道:“臣亦可作证!固崇素与何邈有隙,他昨夜也在滕王宴上,三司应捉拿固崇,以免放纵疑犯!”

吉贞的手轻轻搁在冰凉的隐囊上,她身体略微一斜,日光正照在金丝与翠羽交织而成的帔子上,仿佛照得整个室内都绚丽起来。她的脸色确实冷凝的,笑一声,吉贞道:“何邈也曾攻讦我妄议朝政,按照你的意思,大概我也有杀害何邈的嫌疑了?你是不是要即刻去三司作证,将我也捉拿啊?”

周里敦浑身一震,“殿下,臣怎么敢?”

吉贞道:“姚师望不过与你是朋友,并不是你父母兄弟,此事与你无关,你不要替他奔走了。”

“即便姚师望与臣素不相识,臣也要为他奔走!”周里敦下颌一紧,血丝通红的两眼盯着吉贞,“殿下不是这样的人,今日却百般维护固崇,难道此事殿下早就知情?甚而……”

“甚而什么?”吉贞侧过脸,看着他。

周里敦闭眼,高声道:“甚而殿下也参与其中!”余音未落,榻边的隐囊飞了过来,砸在周里敦脸上,他没有躲避,重重叩首,流泪道:“殿下,臣失言。姚师望于国有功……”

“有功便赏,有过亦要惩。”吉贞道,“你来我这里撒泼耍赖,也不过是仰仗我平时多给你几分颜面,此事有三司与刑部审理,我一个公主,如何置喙?言官难道不会因此更要攻讦我?”她别过脸,是不想和周里敦再多说,“你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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