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崇被她一噎,那句“奴愿为陛下分忧“的话在舌尖打了几个滚,又咽了回去。
太后灵机一动,说道:“陛下,这事交给阿翁好了。阿翁当初指挥禁军克复京都,众人有目共睹,这只羽林卫交给阿翁,我放心,陛下也可放心。”她正在兴头上,简直有气吞山河之威势,“神策军也交由阿翁统帅吧。“
“阿姐觉得呢?“皇帝又转向吉贞。
吉贞闻言沉吟,也不说好,也不说坏。固崇接连看她几眼,忽然轻轻一笑,作势捶了捶自己肩膀,说道:“陛下,奴老迈,不堪重任,陛下若不放心南衙,不如在身边另选一名德才兼备的忠仆……”他有意无意看了一眼旁边坐立不安的郑元义。
郑元义一颗心都快跳出嗓门,渴切地张开嘴。
贱骨头。固崇轻蔑地想,转而对皇帝诚恳道:“奴推举宫闱监郑元义担当此任。”
郑元义忙去看吉贞。谁知吉贞却说:“他何德何能?”
固崇道:“郑元义在平卢军中即为行军都监,论资历,也勉强够了。”
“那就郑元义吧。”太后也不懂固崇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当他父子情深。她一锤定音,“郑元义主持丹凤门侍卫遴选一事,若办得好,就赏你做神策军宣慰使,掌羽林卫虎符。”
郑元义梦游似的,走到殿中,跪地叩首,“谢太后、陛下隆恩。”转而对吉贞拜谢:“谢殿下大恩大德!”想起自京都到范阳,再返回京都,这一年的心酸,他热泪盈眶,忍不住用袖子擦了擦眼睛。
“殿下当初派郑元义去平卢军,就为了这一天吧?”与吉贞擦肩而过时,固崇侧首对她一笑,“如今心想事成,不再怨奴了吧?”
“我岂敢?”吉贞哂笑一声,不再多言,同太后告辞。郑元义与周里敦两个忙闷头跟上。郑元义刚刚荣升未来的神策军掌印宦官,容光焕发,连周里敦也看得顺眼不少。
走到禁苑,郑元义按捺不住,叫道:“殿下。”
吉贞立住脚,刚才走得快,鬓边的红樱掉落,她的脸色也丧失了色泽,在姹紫嫣红的映衬下,略显晦暗。
周里敦心里一沉,他觉得吉贞可能真的得了什么疑难杂症,连御医都束手无策。一时要出口的话也踯躅了。
吉贞对郑元义道:“南衙的人不会轻易让你拿走神策军的。”固崇此举,无异是要推她和郑元义出去做出头鸟,和南衙打的头破血流。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郑元义毫不意外,他满脸坚决,“奴要凭一己之力把神策军的虎符夺过来,殿下可置身事外,不必替奴出头。”
吉贞嗤笑一声,“我什么时候说过替你出头了?”
郑元义苦笑,摸了摸鼻子不说话了。
“你鬼鬼祟祟的,是要干什么?”吉贞问周里敦。
鬼鬼祟祟……周里敦对这个很有异议。不过……他此时确实有点难以启齿。跟在吉贞身后,他肩头拂过一绺绺柳枝,始终没有开口。
吉贞手拽住一根嫩柳,回头看一眼周里敦,她扑哧一笑,“你这个表情,让我想起了当初你在我宫里,想替姚师望求官那个样子。”
周里敦汗颜,“姚兄护玺有功,如今官职比臣要高得多了。”
“不是姚师望,那又是谁?”吉贞似笑非笑。
周里敦抬头,满眼热诚,“殿下,陇右军归附,连戴申都得以免罪,暂领神策军驻扎丹州,徐采不过是戴申帐下一名佐臣,反遭罢黜?难道是殿下记恨他在晋阳试图劫持殿下的事?此人立志温裕,局量宏雅……”
“够了。”怕周里敦洋洋洒洒,又要将徐采夸个天上有地上无,吉贞及时将他止住,“我没看出来他身上有这许多好处。”顿了顿,她轻轻放开柳枝,任它打在自己发髻上,“况且……戴申是自愿臣服,他不是。他若亲自来我面前请罪,兴许我在陛下面前提一提,赏他个官做。”
这话里话外,分明是要报私仇了。
周里敦不禁攒眉——这事他下意识觉得不可能。徐采那个性子,又怎么会轻易对人低头?
作者有话要说:上部已经完结,有些想法,在这里跟大家分享:
作者不是历史专业从业人员,也算不上业余爱好者,文中涉及到古代军事、政治桥段,依靠的不过是common sense。
在绝对的实力碾压之下,所谓阴谋阳谋,只能推波助澜,顺势而为,单凭一张嘴力挽狂澜,其实不现实,很多时候,文中的人做决定,是考虑综合情势而为。戴申是败于备战仓促,人心不齐,主帅一意孤行,因小失大。从军事家的角度来看, 是京城守备战的胜利,导致了整场战事的转折,从历史学家的角度,是当时萧王室仍旧占有绝大多数百姓的拥护,才得以镇压叛军。文中明确提过,晁延寿并没有被公主说服,高官厚禄、与皇家联姻,只是诱因,他倒戈的根本原因是看到了禁军克复京都,认为戴申会败,因此才决定顺势而为。文中也明确提过,公主认为此战后朝廷的胜利,充其量不过是饮鸩止渴,扬汤止沸,真正的隐患,并没有得到根除。此刻朝廷的胜利,不过是王朝衰败过程中阴差阳错、情势造就的昙花一现。
本文是言情,不是史书,也不是军事论文,作者会选择性地给予主角高光时刻,略微施展金手指,但作者并不是没有常识。起码上过几年历史课,基本常识谁都有,读者有,作者也有。
第2章 庭前弄影(二)
上巳节前,太后移居大慈恩寺。待到巳日,凤辇停驻慈恩寺对面曲江池畔,遍览浮桥弱柳,春浦皋兰。游人摩肩擦踵在江边踏青赏春,被禁卫拦着,只能远远瞻仰太后及各位公主的凤仪。
太后沐浴在春光之下,也不觉心情明媚起来,在外头盘桓了半日,才恋恋不舍地催驾回寺。甫一下车,听见讲经院传来嗡嗡钟声,隐含悲戚,太后眉头便皱了起来。
主持赶忙来回话,称道:“工部员外郎冯赫家老母殁了,今日在寺中设斋超度,太后嫌聒噪,就下旨命他们都撤了。”
太后一愣,说:“死者为大,别去搅扰亡魂了。”挪到一处清静的寮房,想了会,对左右道:“前些日有名姓冯的郎官请旨要给他母亲追赠邑号,礼部来问,我只说他品级不够,给驳了。这会想起来,原来就是冯赫家。怎么也没有人提醒我呢?”
固崇一笑,说道:“西北平定之后,河东河北诸镇成了南衙相公们的心头病。礼部有意不提这一茬,大概也是有人授意。”
太后不高兴地说:“提防是该提防,礼数上不能差的。好歹也是亲家,冯赫母亲去世连个邑号都没有,传出去不好听。”
固崇道:“循例五品以上官员母妻才赐邑号,冯赫如今是六品。”
太后道:“那就授他个五品正官吧,追赠他母亲为郡君。”
“奴这就传旨给礼部。”固崇正要走,又被太后叫住了。
原本是丧事,太后琢磨着,倒也不失为一个促使温泌吉贞夫妻重修旧好的良机。她命固崇道:“叫七娘来,我要交代她几句。”
吉贞年轻,嫌寺里窒闷,在曲江畔多待了一阵,被固崇命人请回来时,车轸上堆满了沿途游人投掷的柳枝,上头系着写满诗文的丝绢,都是些屡试不中的书生,想要另辟蹊径,走公主的门路入仕。
吉贞对这些落魄文人向来没什么好感,看也懒得看一眼,命人将柳枝和诗文都付之一炬。到了太后处,脸上犹带笑容。
太后搭眼一瞧,不免有些羡慕。年轻就是这样好,病中出外透透气,焕发的容光便如春色般鼎盛明媚。不像她,不到四十的人,病一次,老一次,脸色发黄没法看了。
“七娘,”太后命她坐,“冯赫和武宁公主的嫡母,几日前殁了。”
这事吉贞早知道了。但她装作头次听说的样子,说道:“哦?”
太后没从她脸上看出丝毫伤心的神态,不禁皱眉,“武威郡王的外祖母,也和你祖母一样的。冯邸月中要办丧仪,你也得去。”
太后就会给她找事。吉贞不乐意,“素不相识的,不去了吧。武宁已被封做公主,和冯家也没干系了。”
“怎么没有干系?”太后嗔道,留意着吉贞的脸色,“听说武威郡王也要赴京吊丧,他在你不在,像什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