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吴未住进了陈家之后,陈如妤整天似朵花一样,精神气一天比一天好。尤其是吴未一切都愿意听陈如妤差遣,并且吴未没有要离开的意思,这让陈如妤获得了十足的安全感。陈如妤越发觉得吴未是老天赐给她的、这个世界上最好的男人,比那些乡里的粗人要好上无数倍,哪怕是她姐姐的丈夫——大文化人白明德都完全不能和她的丈夫比。所以陈如妤一想到吴未就乐呵得不得了。
她很爱这个男人,虽然那时的她对爱情的理解还不够全面,她只是稀里糊涂地理解成了一种不可分割的感觉,一种异性之间的强烈吸引,但这就是那时的她所能理解的爱,这种爱的感觉在她与吴未第一眼对视的时候就到达了一个高度,在姐妹俩大吵一架之后的那个下午减弱了,但是之后又迅速爬升,每天都比前一天爱得更多更深一点。
她也相信吴未是爱她的,陈如妤不让吴未出门,吴未就老老实实在家干活,不说闲话,沉稳又踏实,陈如妤的一天三顿都被吴未包揽了,吴未的听话程度就像是忠心耿耿的仆人对主子那样,那时哪有农村的女人能享受男人的这种服务,所以陈如妤坚信吴未也是爱她的。
未婚与男人同住在乡村里可是大忌,陈如妤不知怎么就长成了现在这副无比自我的样子,她只想着自己好过,完全不在意别人的看法。陈如姝靠着在乡里走街串巷行医治病为陈家积累的名声,被陈如妤以一己之力搞臭了。有些人会当着陈如姝的面开开玩笑,有些不当着面说,但那时所有人一看到陈如姝,先想到的一定是她的妹妹和不明来历的野男人。
陈如姝有时想找她的妹妹谈谈这些事情,但一看到妹妹变得与以往不同了,不经常苦着脸了,就咬咬牙忍着,从不说自己的难处,而是问妹妹有没有什么难处。姐姐有时候也会想,只要妹妹过得好了,乡亲们那些看法,没那么重要了。不过这个二十多岁的妹妹,还不如她几岁的孩子省心。
和吴未住在一起之后没过几个月,陈如妤就发现自己怀了孕,姐姐陈如姝知道这个消息后,急得几晚上没睡好觉。白明德知道了,还特意跑了趟陈家老宅,他要去说教说教这两个不懂事的人。可知识分子用词太考究了,他说叨了半天就是在对牛弹琴。白明德讲着道理,话里还暗含讽刺,可他的妹夫,一个比他大了四岁的男人,像听课一样听得极仔细,仿佛还在认真思考,还微微点头肯定,这让他根本就提不起来劲儿。白明德知道这个妹夫没有文化,他只是没想到他自己说话居然这么有文化,有文化到文盲都不能全部听懂。不过好在陈如妤听懂了跟他骂骂咧咧吵了几句,不然他这一趟必定满携失望而归。
陈如姝本想瞒着母亲,但知道最后肯定瞒不住,若是让乡亲们把这话先说给她母亲听了,那必定要出大事情,所以就趁早把妹妹怀孕的事情给母亲说了。但是这个没有信仰可以依靠的女人,还是差一点就跟早逝的丈夫去了。陈如姝因她妹妹怀孕的事可操碎了心,一方面要安抚母亲,一方面还要摆平外人。
陈如妤知道她怀孕了之后并不像她的姐姐、母亲还有那些无关人士一样有那么大的反应,她就是开心和期待,还有天天想着腻在吴未身边。她一开始觉得自己幸福极了,身边有男人,自己还怀了孩子,可慢慢的,当她的身子越来越沉重的时候,她开始觉得不快乐了。
当陈如妤没有办法再干重活的时候,她感觉到了孤独,以前屋子外边的事都靠陈如妤一个女人来收拾,甚至像上山拾柴火、打水这种本该由家里的男人来做的事情也全部由陈如妤做,在陈如妤感觉到不适之前,她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可当她的肚子越来越大,连睡个好觉都成了奢侈的时候,一种深重的孤独开始慢慢侵入她的内心,这种感觉比以往被嘲笑和攻击带来的悲伤还要更加深刻,她一直沉浸在这种不知道从哪发源的伤感中,她偶尔会和吴未在入睡前谈心,但吴未并不能解开她的心结,只会叫她早些睡觉。
一向觉得吴未很完美的她开始意识到这个本该负起养家责任的男人从来不会照顾她的感情,不会体贴地主动要求扛起生活的重担,只会等着陈如妤给他做安排。男人虽然一直都很老实肯干,但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但她很快就说服了自己,她觉得男人能听她的话,比什么都强。
后来陈如妤愿意让她的男人出去见人了,她还主动向她的姐姐寻求了帮助,因为她实在力不从心了。陈如姝也不忍心她的妹妹受苦,所以给吴未安排了一个可以挣钱的营生,让他跟着老师傅上山采药拿回队里换钱。这个工作的好处就是,陈如姝能从中牵线,凡是吴未能弄来的货,队里可以全部收购。
之后乡民们就经常能看见陈如妤夫妇两人在乡间活动的身影,那个未婚先孕的大笑话刚刚暗淡不久,新的笑话便又快速生产出来,乡民们终于见到了这个懦弱的靠女人养活的男人,而且还大了女方好多岁,所以他们也说“真般配”,褒义贬义显而易见。
被放出去的吴未就像是听不见乡民们的讽刺,他干活十分卖力,腿脚也麻利,老师傅交给他的辨认草药的方法他一记一个准。一开始人们都笑话他吃软饭不中用,但从老师傅嘴里说出来的好话一传十十传百,慢慢的,人们的观念开始转变,都觉得这人不爱卖弄踏实能干了。
不爱卖弄不仅表现在吴未不说大话人前谦卑,还表现在他有一手好手艺,吴未会做简单的家具,拉锯刨木这种事十分在行,陈如妤一开始并不知道她的丈夫还有这种本事。
吴未自打熟悉了乡间的路之后就整天外出,如果陈如妤不要求,勤劳的吴未可以做到“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连寒冷的大冬天也整天去山里忙活,可冬天山里哪有那么多活可以干,陈如妤虽然心里埋怨,但没当面和吴未说起过她的不畅快。她快生产那段日子一直是忙里偷闲的姐姐和母亲在照顾,那时她的身体变得很容易疲惫,神经也越发敏感,她会在吴未一个人默默做事或者外出不在她身边的时候好好回忆她几个月来做的蠢事。因为活干得少了,思考的时间变长了,所以难免会遇到心绪不通的时候,她越来越发现,她与吴未之间有一段难道长短的距离,虽然他们每天都能在一起,可她总觉得触碰不到真正的吴未。
她很爱吴未,所以更不能忍受这种无端的落寞,几个月以来她一直是主动的一方,一直想要和对方分享自己的过去还有每天的快乐,但对方并不是这样。陈如妤连吴未的过去都还没有搞清楚,吴未也从来不提,即便被问到,也只是甩给陈如妤一阵沉默。陈如妤觉得吴未像是个没有过去的人,或者他的过去十分悲哀,不愿提及,陈如妤还会小心地猜测吴未是不是从前在地主家做工,但是她在吴未面前比卑微的吴未更卑微,根本不敢从吴未那儿证实她的猜想,她害怕吴未回忆起来会难过,其实她最怕的是被她伤害的吴未会离她而去。
可是当陈如妤的难过积累到一定程度时,她不得不宣泄出来,那是陈如妤第一次在吴未面前哭。那时候天开始变暖,距离她生产的日子也渐近,吴未从外边回来后像往常一样砍砍柴烧烧水,一声不吭就能把所有该做的事情做完。陈如妤却变得反常,她把正在干活的丈夫叫进屋里,也不说话,就对着丈夫抽泣起来。
陈如妤从来没有在她的丈夫面前发过脾气,她绝会不让她的丈夫知道她曾经的那些与舆论顽强斗争的历史,怀了孕的陈如妤更像是个需要关怀的弱女子,与她之前的那副强悍样天差地别。可吴未看着流泪的女人完全不懂得要怜香惜玉,他就那样杵在女人面前,默默看着,等陈如妤让他抱着她的时候,才在衣服上蹭了蹭手,像搂着孩子一样搂住陈如妤,为她擦掉泪痕。
陈如妤发现当她最脆弱最无力的时候她的男人还是离她很远,她哭得更难过了,然后哭着把她所有想说给吴未的话都讲了一遍,她告诉吴未自己的身体有多难受,自己有多孤独,说自己感觉不到吴未的存在,想让吴未再多给她一点真实感受和爱。吴未说不出陈如妤想听的承诺,他只会让怀里的女人别哭了,然后打上热水帮她擦脸、擦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