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历平想着得抓紧时间离开这里。
——还是等到贵闻珽回苏州之后罢。
资家虽不像贵家高门巨族端蒙学重家教，然入孝出悌还是有的，资历平也断然做不出忤逆伤害之举。
资历平作出决定后身心亦轻松不少，世事最难之处唯“取舍”二字。
他开始打格子起素描稿，资历平天性散漫，无拘无束长大，还能年纪轻轻学有小成，就因为他比常人更专注投入持之以恒。
一位灵心慧性千伶百俐还砥志研思的年轻人，他自身便是最杰出的作品。
这次的全家福将是他此生都不可能再有的作品。
文学也好，画作也好，徒有空泛的技术是不会有好作品的，作品之所以优秀是因为作者在其中倾注的感情。
不会再有哪副作品会承载资历平这么多快乐酸涩复杂矛盾的心情了。
资历平作为当代“周昉”，其绘画功底运笔技巧自然不逊，下笔如春蚕吐丝，即便写实油画对底稿要求颇高，他也能线条巧妙生动、构图协调、干净准确地将草图复刻到画布上。
这是项耗费时间与精力的工作，长时间的聚精会神已经让资历平双眼布满血丝。
对待这样一幅作品，他不想有毫厘差池。
他专心到忽略了被吐得一干二净的胃。
资历平终于完成了自己“一气呵成”的作品，他直起酸痛的腰杆，眨了眨干涩的眼睛，觉得眼皮都降低了原有的弹性，两眼发黑，睁眼时如同拉动两块沉重的黑幕布，昏暗而缓慢。
他双脚发软往床边走去，双手不由自主地微微前倾，这是人类在黑暗中保护自己的生物本能。
等到他躺回床上修整片刻，也许不止片刻，资历平感觉自己的灵魂终于不再晃荡了。
晃得都快吐了！
他其实是由于长时间空腹引发的低血糖，只不过他坚韧的精神让他的身体忽视了，跨过初期的恶心想吐，直接就到了空腹的结局“头晕眼花”。
资历平感觉整个胃部四面八方都犹如针刺般疼痛，细碎但持续，嘴里酸苦让他觉得难过。
他理智上知道自己可能需要叫一个人，甚至一个医生。
他向来是个娇气的孩子，从小到大都这样，家里人都不忍心让他吃一点苦头，不需要去叫唤谁，只要发出一些不舒服的哼唧哼唧声，家里人便关切地围过来。
所以，娇气的资历平耽于享乐，却不会照顾自己。
他也无法将自己放在一个弱者的位置，等着别人来同情他。
这是与生俱来存于血脉中的自尊心及后天自行培养的抵抗情绪。
资历平只得从床头柜抽屉里面摸出了那个巧克力糖盒，药片不大，他就这样眯蒙着眼吃了几颗。
资历平买药的时候扔掉了药瓶，没有注意药瓶上标明：100mg/片，成人每日一片。
也许是药效快，也许是心理作用，资历平觉得自己恍若入睡。
阿爹抱着自己，姆妈在用温毛巾给自己擦手，妈妈念着经文让自己赶紧好起来，大哥端着碗鸡蛋羹，二哥拿着心爱的木剑倔强地站在茶几边看着自己。
这么快就做梦啦？也挺好的啊！
其实如若贵闻珽与贵翼不执着于贵婉，资历平也许不会走进死胡同。一位20多年未曾照拂过弃子的父亲，在女儿去世后立即寻找这个失散的儿子，这个儿子还肖似女儿。一家人如重获至宝地想要他认祖归宗，让资历平如何不钻牛角尖？
纵不论贵闻珽与叶莲生上一辈的情感纠葛，资历平也断然没法接受自己是补缺的那位。
他已经接受自己被抛弃这个事实多年，他已经找到自己的归处，哪怕贵家此生不再找寻他，他也不会心生怨尤。
他不需要。
而今，资历平可以说是孑然一身，独立于这世间。
满心怆然，他还是那个资历平！
贵翼虽不忍心将资历平的拒绝告知父亲，还是硬着头皮走进了父亲的房间。
贵闻珽青布长衫衣着整齐地坐在床边，显然未曾休息，贵翼看着他殷切期盼的眼神觉得自己难以开口。
贵闻珽与叶莲生当年的事闹得沸沸扬扬，登报公示，老太爷这一举动活生生断了此后两人的任何可能性，而至现在这样——见面已是生死相隔。
贵翼心知当年父亲的确有错，但子不言父过，作为儿子的他只能想办法去帮助父亲做些弥补。他不甚明白为何小资愿意舍生忘死调查贵婉死因，顶替他做“荆轲”，愿意认回父亲尊重父亲，却始终不肯回贵家。
贵翼也知资历平虽桀骜不驯放荡不羁，然为人子为人兄为人弟无不孝不悌之处，现在这样叶落归根不也是孝悌两全之举吗？
贵闻珽经历认亲宴上父子同台演戏、医院小资认父拜别，已然默认资历平愿意回归贵家，特别是现在孤身一人的资历平真是令人心疼，他也不明白尘埃落定之后，小资却始终拒绝他的示好，不愿完全接纳贵家。
贵闻珽贵翼两父子出身名门又身居高位，一番顺风顺水，他们虽出国留学，骨子里始终固守人伦之本，坚持血脉亲缘，入孝出悌。
世俗的樊笼往往都不是获利者来打破的。
这时他们并不明白资历平心中的顾虑与倔强，贵闻珽能懂叶莲生死也不回去的倔强，为何不懂叶莲生之子？
他们把资历平认祖归宗当成是一种照顾，一种尽孝。
才华横溢潇洒自如的资历平不需要任何经济上的补偿、情感上的怜悯。
资历平要的是纯粹的感情。
第10章 平淡琐碎的惬意
贵翼父子商量一个晚上也没得出个有效的解决办法，只当资历平还对当年弃养之事心有积怨难以开解，想着还是给资历平一段时间适应。
此事除外，还有妞妞，这个五岁的可爱的小女孩，父母因民族大义惨遭毒手，再无亲人。虽然妞妞名义上是资历平的童养媳，大家都已经把她当做幼时的贵婉一样疼爱，现在贵翼府上连个烧饭婆子都没有，妞妞虽小，这上上下下几十号汉子也不好教养。资历平还是个孩子，突逢重创，自己都顾及不上，更遑论养育妞妞了。
贵翼父子便商量着把妞妞带回苏州老家，由贵闻珽夫妇抚养，后面是否入贵家族谱，全凭妞妞自愿，只希望给妞妞一个好的生活环境，在这乱世之中为这孩子遮风挡雨一番。
他们俩一个是苏州首富当家人，商场上叱咤风云，一个是国民政府军械司副司长，政局里翻云覆雨。
按理说，即便不能燃犀温峤独具只眼，也该眼明心亮，不至于在这个节骨眼上提出这样不招待见的建议，伤害资历平的情感。
贵闻珽年轻时听从家族安排娶妻生子，并无爱情，后遇到叶莲生，三年温情又一朝被毁，从而心灰意冷，对贵翼贵婉两兄妹也是同样放手。贵翼求学普林斯顿大学，后至西点军校进行军事培训，仕途坦荡，感情却匮乏。
两人在事业上识人辨物长算远略，可以说无出其右者，对判断时局权衡利弊很是擅长，而体验细微情感就无异于猛虎嗅蔷薇，都没有相应的浪漫与敏感。
所以
——最后两人做了一个利益上形势上的“最佳选择”，还“患人之不己知”。
一缕晨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这间卧室，洒在画架上，炭笔线条勾勒出的素描也仿佛有了光芒，不再单调枯燥。
即使是春寒料峭，阳光所到之处照样会带来温暖与光明。
仿欧式的木床上铺着浆洗干净舒适暖和的被子，隆起一个小小的包，顺着往上，能看到一名秀隽青年挺翘的鼻头，长而密的睫毛在白皙的皮肤上投下两片扇形的影子，如盛开的合欢花，脸颊上还有着淡淡红晕。
妞妞轻轻拧开门把手，自己捂着嘴垫着脚走了进来，她悄悄地趴在青年的脑袋边，用着最轻柔的声音叫着“小资哥哥”，又忍不出捏他的鼻子。
小孩子发现大人们也在偷懒的话，总会想着留一些恶作剧的时间。
原来不止妞妞，小资哥哥也会睡懒觉的呀！
资历平感觉呼吸不畅被憋醒了，还没睁眼就闻到了妞妞身上幼儿润肤乳的牛奶味，他装作不知道的样子，头一抬，“啊呜”一声咬住了妞妞捏在鼻子上的小手。
妞妞经常和小资哥哥玩游戏，一点都没被吓到，笑得不能自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