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生间有两处镜面,两进出式,干湿分离。章郁云从干处台柜的抽屉里翻出一包烟,重新折回来,点燃、深吸、浅吐,蓝色的烟雾渗透进水雾里去,他这才答她的话:“瞧瞧我们姑娘的慌张劲。像什么话?自然是人话。放心,方秘书这点工具人的意识没有,我也不会用她十年。”
他宽她的心。也提醒她主家的觉悟。
“会影响你吗?”
“嗯?”
“徐太太的存在。”口口声声赶章郁云出去的梁京,好不容易憋到现在,她还是盯不过,盯不过他随时随地都可以这么泰然处之的腔调。
她实在的焦虑。一来,她不想和前尘往事都算不上的人攀扯上交集;二来,她又不想单单因为她,章郁云在生意竞技场上失去起码的公正与公允。
她成为不了他的焦点,却也从不想作他的污点。
章郁云这才告诉她,徐家宴会上,徐太太问及章先生的女友?
人总是看清前路,了然后路,才更为豁达些。他感谢梁京关键时候闹了这出脾气,才免于章郁云囫囵掉进不知名的社交圈套里去。
他回复徐太太的话很务实,临来,二人起了点冲突,于是,他被放鸽子了。这才落了单赴会来,叫徐太太看笑话了。
那位徐太太闻言良久未出声,大家都是聪慧人。晓得借力打力的痛处,也晓得公私不分的弊害,自然更晓得,起起落落的人生里,从来不只有拿起与放下两笔选择。
而梁京问章郁云的问题,他只有八个字回答她:
但行前路,无问东西。
要问他百分百的得与失,他都保不齐。
“连你奶奶一辈子这么骄矜的通透人,也有看窄的时候。这大抵就是人心,圆圆,不是嘛?”
“我不允许你这么说Elaine。”梁京全揽错来,她说全是自己的逼仄心思。
章郁云拱火,“圆圆,你信不信,你奶奶是怕临了,她的圆圆要‘完璧归赵’了!所以这才,关心则乱。”
梁京也有不愿受教的时候,她不愿听,就整个人淹没到水里去。章郁云眼见着她闭气地全身心躲进水里,乌墨色的长发乱浮在水面,半分钟都不止,她愣是还能坚持着。
再等了几秒,章郁云喊她,水里的人依旧没动静。
他终究被逼动身子,掐了手里的烟,俯身双手去捞她出来,梁京破功前呛了口水,连番地咳嗽,脸也是潮红的。
她重新挨到章郁云,才老实告诉他,她不舒服。
“哪里?”章郁云即刻就脸色阴郁起来。
摸到她的身子是微微发烫的。额头也是。
“有点低血糖,又好像有点低烧。”梁京再告诉他,笼沙公馆这里追尾兰舟那次,她第一次见章郁云,回去夜里她也发烧了。
小时候那次,奶奶说在章家落水那次,她高烧不退,也是。
“也许都是因为你。”梁京湿漉漉的两条手臂不管不顾地来环章郁云,后者由着她闹,够着一块干毛巾三下五除二地替她擦干身体,抱她回床上,听她继续絮叨说着“胡话”:
“老天爷好不公平,明明那么早就遇到你了。可还是叫我等了足足二十年,章先生,你是属于我的嘛?”
“是。”章郁云无由郑重答复她。
那日在光华寺,大雄宝殿佛祖前,沈阅川问梁京,他和章郁云的差别是不是仅仅在于章信圆圆的前世记忆?
梁京正色答三哥:不。他和三哥一样,不信。
信不信都不要紧,要紧的是,他是不是那个人。
梁京再言:哪怕我也不记得他了,没有前世那些线索了,我也相信,他还是那个人,这就够了。
三哥,对不起,我纯粹喜欢他那个人;
也谢谢你陪伴我漫长一个岁月。
对不起,我不能以同样心情回复你。
再杂糅的逻辑回到眼前,抱歉徐太太的事,也替奶奶的多思量,给他赔不是。但请章先生不要怪她,“错宗还在我。”
“还有吗?”章郁云调高了冷气,拿暖被给梁京裹地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个头,像对待襁褓婴孩那样轻声细语,盘问她还有吗,还有什么不曾告诉他的话吗?
软被里的人摇摇头,想起什么,补充道,“我想我也不会梦魇了,我明白了……”
叫她痛楚难当、喜悦难抑的从来不是那栋老房子,而是和这栋老房子有关联,在不远之处又叫她触手难及的某个人身上。
十二岁那年,原该是遇上章先生就能化解的。偏奶奶带她去了江北,这一错开,足足等了十年。
章先生那年回国的。
“好了,别说了,歇会。”章郁云拿额头试她的温度,很烫,这让他很懊悔。
“你不信对不对?我知道。”梁京愈发地迷糊起来,不知道是烧得还是困得。
“改天说给我听,现在闭上眼睛歇会。实在不行,我叫医生来给你打退烧针了!”
姑娘一心记挂着她还没穿衣服,“我想回崇德巷。”她要穿衣服。
说完,梁京挨着章郁云,又一次昏睡过去了。
*
于是乎,外面晨曦未至。章郁云招来了司机,他要即刻回崇德巷那里。
司机关望亭接到电话呵欠连天地赶过来,公馆门楼外,看着一身正装的章总抱着那梁小姐坐进后座,二人喁喁细语,梁小姐还穿着章总的男士睡衣,全程恹恹不睁眼的精神。
一人俯首去,一人贴耳来。
无限风月遐想的一幕。
关望亭是个粗人,他心眼直,视线痕迹也就明显。冒犯了别人也浑然未觉。
章郁云闲散靠在后背上,拿手盖蒙梁京的眼睛。也从内后视镜里堵司机的探究目光,冷冷发号施令,“开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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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流感还没好利索,先写这么多吧。
特殊时期,大家都要保重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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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202
第十六章、雨旸时若(3)
……
车子微弱的颠簸里,梁京许是靠章郁云太近的缘故,她记起来了,记起来椅桐与二叔没在一起的真正缘故。
她的孩子是如何没的,椅桐又是如何没的。
慕家正经药材皇商出身,吃着宫廷供奉,累计几世姻亲也都是清流人家。
钟鸣鼎食之势,偏偏子嗣单薄,生得多,凋零得也多。
到了慕筠笙这一辈,嫡生子只有他与兄长。
兄长那年去云贵办药,感染恶寒,至此归来后就一病未起。外室那青楼娘子,跪在慕家偏门上两日两夜,也没能见上大爷一面。在大爷殁了没半日,就一身红妆悬梁跟着去了。
慕筠笙当日接手家族,只这一桩事求了母亲,外面的那姨娘是真心待哥哥的,也请母亲看在女子坚贞忠烈的份上,可怜那稚子孤女罢。
兄长的丧事里外都是慕筠笙操持的,他人前幕后强硬坚忍,唯独在圆圆面前,
问圆圆喊过兄长“爹爹”吗?
姑娘摇头,规矩跪在二叔跟前,说不敢。
慕伯伯家中有正经的嫡女,圆圆不敢做他的孩子。
慕筠笙由着自己在圆圆面前徒然落泪,再颓唐抹掉,招呼她起来,“敢不敢你都是了,打今儿起,你就是我们慕家堂堂正正的小姐,可好?”
“我可以跟着二叔了?”
“圆圆愿意吗?”
堂下的人怯懦地想了想,郑重冲慕筠笙颔首,她愿意。
起初一重错,山水几万重。
到头来,生死两茫茫。
*
南栅会馆,二爷见过訾家主君后,慕家宅子里就传闻二爷在岳父跟前发愿,再恋周姑娘,也不会越性有宠妾的念头,他对楚言始终有敬的成分,待妾待通房,他始终记住嫡庶之分。
也不提纳周姑娘的事。对她时冷时热。
想起来就去瞧瞧,想不起来,一个宅子的人都不把她当码子事。
椅桐十八岁那年,慕筠笙再度下扬州,歇在瓜洲渡那处,身体染恙。彼时,她已有一个月的身孕,其实自己也拿不准,只是月信没来。
一年来她都有服避子汤,主母迟迟未有所出,这个紧要关头,二叔又病在他乡,椅桐全然没惊动任何人。
她甚至谈不上或喜或悲,只一门心思盼着二叔好么样地回来便足够了。
慕伯伯当初也是这样在回来的路上耽误了,她想去亲眼瞧瞧二叔到底如何了,想亲自去侍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