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德巷12号(37)

当然,前提是,他不当她是个精神患者。

*

这日快下班的时候,彭朗接到客户的电话,在案项目的一轮工艺报价,需要当面对一下成本预估分析。

他们交涉的采购工程师只有今晚有空。

对于这种临时外勤,彭朗一个单身汉已经习惯了,他还在犹豫要不要捉梁京一起去,后者已经主动请缨了。

她想去。

与其叫脑袋空着想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不如踏实学点维持生计受用的本事。

他们抵达客户公司的时候,一日朗朗乾坤下来往夜色弥漫里过渡时,闷声听到几声雷,随即,一场暴雨裹挟着飞沙走石,如同灾难电影般地倾覆在眼前。

天气预报今天没雨的。

客户的采购工程师还要出差,一场大雨也许要困住行程了。

会议室里的照明灯,被外面的电闪雷鸣震慑地明灭了好几回。梁京出来的急,没有带外套,这里冷气又好低,她寒津津地。

小时候她和同学在家里玩闹,彼时,她们还住在崇德巷那里,陈妈总不肯圆圆打雷天大笑大哭,说没得冲撞了菩萨。

陈妈说,他们巷子里就有小孩雷雨天无故傻掉的。

从那以后,梁京就有点怕打雷,小时候是不懂事地怕,如今是单纯怕那声音,像空碾石磨的声音,碾碎人间。

会议一直到晚上七点半才告一段落,彭朗想请客户一起吃饭的,对方采购负责人还是要赶行程,高速封路的话,他们就在底下走。

彭朗也就和梁京回头了,他们不回公司,彭朗开的车,他说先送梁京回去。

谁料他们上高架没多久,车子就抛锚了,彭朗这辆车是二手的,保养得又不勤,他要梁京帮着坐过来发动点火,他去下面推推看。

二人通力试了两次,也是无济于事。

外面的雨小了些,但短时间没有休停的势头。

只能在车后尾处放了三角警示架,打电话叫拖车。

一时间拖车公司的救援车也保不准什么时候能到,因为在高架桥上,彭朗不放心梁京一个人夜里又是雨天地这么走下去,更不好意思叫人家女生陪着他等。

就给许还业打电话,问师兄在哪里。他这里出了点麻烦。

*

许总和拖车公司的车前后脚到的。

不过许还业没开车来,他是从章郁云车里下来的。

高架上不能久停,许还业知会梁京,“你先跟老章走罢。”

许说话间,气息里重重的酒气,像是才从酒局上下来的,梁京听清他的话,也没动脚步。

她包里只一把遮阳伞,这个懊糟落雨天,拿来挡雨了。

彭朗和拖车人员在交涉填单,许还业再次催1997,怪她,墨迹什么,都快落汤鸡了,你上章郁云的车子,把你手里的伞给我用才是正理。

她不要。她才不去。

梁京不识抬举的结果,就是前面那辆奔驰迈巴赫上的人,亲自下场来gank了。

只见章郁云从车后座上推门下来,夜幕笼罩里,人逆光而行,身上没着西装外套,白色商务衬衫袖口散着,细雨带风全沾落在他衣服上。

没几步到梁京跟前,

戴腕表的左手先来摘了她的伞,扔到地上,再一把扣着梁京的手腕,眉眼和他的话一致性地不快,“你拗个什么劲!”

几乎是扽着她往他车里去。

彭朗看章总拎梁京跟拎小鸡似地回前面的车上,一时间糊涂极了,这是……什么情况什么关系……

许还业拣起地上的伞,“小场面,家务事。”

第八章、无关风月(4)

章郁云喝酒了。

他把梁京塞进后座上,随即挨着坐进来时,梁京感官里全是酒精味。

手腕处火辣辣地疼,他手劲箍得。不等有她有任何意见,章郁云关照司机,“开车。”

一并说着,无名之火地扯松了系地端正的领带。

直喇喇地来问梁京,更像是审,“我问你,你杵在那儿能干嘛?”

“车子抛锚了,你脑子也抛锚了?”

回应他的还是她最拿手的沉默。

此前章郁云看她默默的样子,是矜贵,是惹怜,甚至能撩拨动他,

他喜欢她这样慢怠倦思的眉眼,带着些未经驯服的少女稚气,轻易松动了他的觊觎心;

但此刻,他恼火了,因为她连起码的成年人该有的游戏规则都不遵守。

“我在和你说话,梁圆圆!”章郁云说着,左手掌心朝上,去捞她的下巴,扳过来,教她起码的礼数:

看着我。

梁京一把拍开他的手,“章先生,请你自重。”

喝了酒的章郁云手心是热的,而他刚才冒犯的一下,碰到的人是凉丝丝的,即便离了手,那暖冰感也像烟草记忆一样,烙在精神里。

“二小姐别动不动和我这么端着说话。要知道,我见过的女人说自重这些,都是怂恿我反着听的。”章郁云轻浮猖狂的口吻轻易惹毛了梁京。

车还在高架上跑着呢,她不知轻重地拿手去拨车门锁。

章郁云一把拽住她的右手,把她拖近他身边,“梁京,别胡闹。拿命不当命的闹法,我可是不容许的。”

“命是我自己的。”她卖力想挣脱他。

章郁云和她叫板,肃穆声音,“我们每个人的命都不只是自己的。”

梁京身上气息好闻极了,长发沾了雨,毛毛躁躁,她的脾气亦如是。其实不尽然,章郁云扣着她的手和她说话,“你和谁都是乖乖顺顺的,唯独对着我,总像我该了你的,我今天问问你,我该你什么了嘛?倘若真欠你了什么,二小姐只管向我讨就是了。”

他看着梁京从他膝边坐正了自己,再朝她道:

“因为婚前我还是自由的。”

章郁云极为认真严肃的口吻,“上次你见到的那位小姐,就是爷爷替我张罗的结婚对象,如今见也见过了,两家家世也没什么可挑。爷爷年岁大了,总要看着我成家立室才肯闭眼的。再说句叫你讨嫌的话,我这桩事不听他的,没准章家那些原本我应得的,都要换人了。”

“连我那同父异母的晏云弟弟都知道,我不过是爷爷选着持家的一枚棋子。这些年,苦也苦了,熬也熬了,我不至于在最后关头惹老爷子不快。所以,婚不婚,我个人无所谓,但老爷子如果真打定主意,我也不想违逆他。”

他说他要结婚了。

其中厉害关系都倒了一遍,很符合他的做事风格。

梁京听完他的话,面上讷讷的。呼啸而驰的车里还能听到远处穹隆天际滚着几声闷雷,轰隆隆、

直抵人心。

眼前忽地涌起一片红,红烛红衣红绡帐:

*

撒帐东,帘幕深围烛影红,佳气郁葱长不散,画堂日日是春风。

撒帐西,锦带流苏四角垂,揭开便见姮娥面,输却仙郎捉带枝。

撒帐南,好合情怀乐且耽,凉月好风庭户爽,双双乡带佩宜男。

撒帐北,津津一点眉间色,芙蓉帐暖度春宵,月娥苦邀蟾宫客。(注1)

椅桐九岁,她进慕家宅子的第二年,二叔大婚。她和慕伯伯的嫡女一起溜进二叔新房,偷床帐底下的同心钱、五色果。

被老太太罚跪了祠堂,明明是阿姊带圆圆去的,最后挨跪的只圆圆一个。

老太太说姑娘家的爬喜床犯了晦气,訾家才进门的新娘子一味求情也不管使。

圆圆挨了整整六个时辰的跪,慕筠笙新婚第二日,还没和楚言一道去母亲房里请安奉茶,就先来看了圆圆。

他问她,“果子好吃嘛?”

圆圆哭地鼻涕都横开了,求二叔送她离开这里。这是她进宅子一年以来,受了委屈就重复的话,她要离开这里,她要家去,回崇德巷那里。

她问二叔,昨个晚上偷拿钱和果子的不止我和阿姊,最后挨跪的只有我一个。我知道因为什么,因为我不是慕家正经出来的孩子。

“你喊我什么?”慕筠笙问她。

“二叔。”圆圆道。

“喊二叔就是慕家的孩子。其他的别管。”

椅桐无名无分地待在二叔身边十年,起初不是慕家正经的孩子,最终不是慕家正经的媳妇。

她被迫落下那个胎时,曾怨怼慕筠笙,也许我真是不详晦气的。

当初爬了二叔大婚红绡帐的喜床,冲撞了您和主母,以至于你们至今都无嫡出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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