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慕(5)

作者:果酱果酱 阅读记录 TXT下载

多少年后,薛慕在北方的寂寂风尘里,在海外飘摇的风雨夜,时常回忆起此刻美好的少年时光。即使日后遥隔江海,天涯风雨,这明媚的时光也是她逆境时难得的支撑。她刚刚从黯淡幽闭的庭院里走出来,来到这光明世界,觉得一切都那么新鲜。也许这短短三年的时光,便是她生命中的黄金时代了吧。

一天的课程结束后,便迎来了新生入学仪式。薛慕等人被引领至学校礼堂。教务总长李冰鉴是一位三十余岁的中年妇人,她清清嗓子道:“今天是诸位开学的第一天,我们特地请来《新民报》主编齐云齐先生来做演讲。齐先生是报界先驱,一向畅兴女权,是我女界的良友,请大家起立欢迎。”

薛慕上了一天的课有些疲乏,机械地起身向台上看去,不由吃了一惊,原来台上演讲的人正是自己投考那天撞到的那位青年男子。他居然就是新民报的主编,亏自己还把他当作登徒子。

正在胡思乱想间,齐云已经开始演讲:“李先生的褒扬,在下愧不敢当。今天称不上演讲,只是有些心得和诸位一起交流罢了。我国有两万万名女同胞,诸位可知道能够来学堂读书的有多少人?”说完,眼光便向台下扫去。

薛慕觉得他的眼光很快要扫到自己身上,忙低下头去,一阵沉默后,齐云已是自问自答:“新民报前不久刚刚统计过,全国不过二百余人。所以我说,今天坐在这里的诸位,都是女界的幸运儿。四千余年来,我国女性困守深闺中,幽闭束缚如囚笼,事不能为,书不能识,与木雕泥塑何异?女子为国民之母,欲新中国,必新女子;欲强中国,必强女子,欲文明中国,必先文明女子,现在女界蒙蔽如此,怎能教育我新国民?”

齐云的演讲极有感染性,原本一开始还有学生交头接耳,现在大家都安静下来,期待他口中继续说出鼓舞人心的话。

齐云清了清嗓子继续道:“欲救两万万女子于沉沉黑幕之中,男女共登二十世纪生存舞台,能自立而不为男子拖累,能自存而不受男子侵范,唯有施以教育,养成女子独立生活、独立思考的能力。日下西风东渐,男女平权之论日兴。岂不知欲言女权,必先修女学。女学为女权最根本的问题,女学不张,讲求女权适足以亡国。”

齐云见台下的女孩子有的不以为然,有的则陷入思考中,顿一顿道:“在座的诸位是我国第一批女学生,是女界的精英,我国前途绝大之希望,实托命于诸位之身。愿诸位勿为浮华所染,一心向学,莫要辜负这大好青春;愿日后中国的罗兰夫人、批茶女士,皆出于诸位之中。”

齐云话音刚落,台下立即响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薛慕受到感染,也不自觉地鼓起掌来。却见齐云的眼光扫过来,含笑向她致意,不由一愣,慌忙躲开了他的目光。

张清远低声对她笑道:“这位齐先生口才很好,人也很有风度呢。”

齐云演讲完后,教导主任和学监又开始训话,直到大家都感到疲倦且饥肠辘辘,入学仪式才正式结束。

张清远约薛慕一起去饭堂,薛慕却发现自己没有带餐具,无奈之下只得回宿舍去取。

出了礼堂向西一折有一小花园,宿舍就在花园尽头。谁料薛慕在这里又碰到了齐云。

此时避无可避,薛慕只好硬着头皮打招呼:“齐先生。”

齐云笑了:“这么巧又相见了,恭喜小姐成为务本女学的新生。”

薛慕有些不好意思:“初次见面时多有唐突,还望先生见谅。”

齐云无所谓一笑:“原是我莽撞了,小姐不必介怀。”

薛慕略一迟疑鼓起勇气问:“先生刚才的演讲令我受益颇多。只是尚有一点未明。先生说若女学不张,讲求女权适足以亡国。但依照卢梭的主张。权利是上天赋予我们每一个人的,原本无分男女,若非被人剥夺,则终身无一日可离。先生为何认为讲求女学要优先于女权呢”

齐云认真看了她一眼,慢慢笑问:“敢问小姐如何称呼?”

薛慕此时也不再扭捏:“不才薛慕。表字修文。”

齐云笑道:“薛小姐,我一向主张唯有自治之学识,自治之道德之人,方可以言自由。唯有自治之学识、之道德之女子,方可以言女权。人固然生来就有自由之权,但与此同时,也有保守自由的责任。若没有能力尽责任,也就没有能力享受对等的权利。若通过大兴女学,使女子能够学有所成、自食其力,和男子一样尽到对国家的责任,如此则女权不争而自争,不平则子平。”

薛慕觉得他的话也有道理,沉思片刻道:“先生妙论,我记下了。”

齐云笑笑道:“不敢当,只是彼此探讨而已。《新民报》新开辟了女学专栏,薛小姐若是感兴趣,不妨投稿赐教一二,我们报社正缺少女性撰稿人呢。”言罢一拱手,转身离去。

已经是秋天了,齐云还穿着深蓝色纺绸长衫,秋风乍起,长衫的下摆也随之飘拂。薛慕好奇地想:天越发凉了,他穿成这样也不嫌冷吗?

薛慕随即被自己这个怪念头吓到了,连忙摇摇头自责:吹皱一池春水,干卿底事。

作者:1.罗兰夫人、批茶女士在晚清很有名,详见《晚清女性与近代中国

2.男主天赋异禀不怕冷,换句话说很嘚瑟,嘿嘿

第5章

齐云在入学仪式发表演讲后,一时间成了话题人物。女学生们天生喜欢八卦,没过多久,张清远等人就弄清了齐云的身世。

齐云祖父齐皓曾任两江总督,父亲齐寿官至礼部侍郎兼翰林院侍读,齐家也算得上是诗礼世家。齐云一开始走的也是科举入仕之路,高中庆续二十四年的探花后,原本可以入翰林院做编修,然后混个几年迁为学政、侍郎,做个三品京官是稳稳当当的事。谁知他偏偏想不开,非要放弃大好前程,联络一帮朋友到上海去创办《新民报》。齐云对外宣称:以眼下形势来看,报刊更能启发民智,留在翰林院,也无非做些寻章摘句之事,毫无意义。

齐寿气了个倒仰,训诫过儿子几次他偏偏不听,一怒之下便将儿子从族谱中剔除,不许他再入齐家的门。此事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便是连太后和皇帝也有所耳闻。京城的世家大族纷纷猜测齐云怕是中了什么邪,平时也都拿他做反面典型,语重心长地教育子弟千万不要误入歧途。

这一天上完课已经很晚了,薛慕和张清远在宿舍里温习功课,却见自己熟识的教工匆匆走进来道:“薛小姐,教务总长请您去教务处一趟。”

薛慕见那教工神色严肃,心下惊疑问:“你可知道是什么事?”

那教工犹豫片刻苦笑道:“小姐去了自然会知道。”

薛慕情知必有缘故,连忙随他赶到教务处。教务总长李冰鉴和分管新生的教务长张涤新都在。张涤新扫了薛慕一眼,示意她稍安勿躁。

李冰鉴咳嗦一声问:“修文,今天叫你来不为别的,有人举报你入学考试抄袭,你承认不承认?”

薛慕稳住心神道:“李先生,这纯属诬陷,学生可以保证绝无此事。”

李冰鉴点点头:“我也不愿意相信有这样的事。但是有人举报,证据确凿,所以我们必须调查一下。”

说完,李冰鉴拿出一张报纸递给她:“举报人说入学考试的策论题,你的回答与《自强报》上发表一篇文章字句有些相仿,你仔细看看吧。”

薛慕接过那报纸仔细看过,心中已是有了定见,沉声道:“学生并没有看过《自强报》。刚才仔细看过那篇文章,只是有二三句话重复了。这两三句话学生也不是抄自《自强报》,原是赵翰林的论述,学生觉得文采斐然,就大胆引用了。”

李冰鉴冷笑道:“引用赵翰林的话也算是抄袭。我校创建四年来,校风清白,还从未出过这样的事。”她转头对张涤新道:“我的意思,这件事必须要引起重视。”

话说到这份上,无论是薛慕还是张涤新,都看出来这位教务总长是有意为难了。薛慕终是忍不住道:“做策论时引经据典,甚至于引用名人的言论,也是常有的事。先生以此便认定学生抄袭,学生实在是冤枉。”

李冰鉴冷冷扫了薛慕一眼:“身为女学生,德行名誉比什么都重要,你若老老实实的阐述自己的观点,别人何至于要举报,我看你算不得冤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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