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养了儿子就不这么想了。要是住那些阴森森的地方,吓坏小孩就不好了。
我儿子刚跟我那会,像个受惊的白兔。小小的身子缩在角落,每次我和他说话时就用一双湿漉漉的眼睛一瞬不眨地盯着我,却从不开口应和我两句。我压下烦躁,心底告诉自己一千遍一万遍:“忍忍,这可是你儿子。要将你魔功发扬光大的儿子。”于是乎耐着性子哄了小孩一千遍一万遍,终于等来了他开口同我说的第一句话。
我道:“你也来这这么久了,腻了吧?”
他不言语,望着我。
我:“想出去玩玩?”
他仍是不言语,我却看见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期冀。
……果然是个小孩。
我等了许久,他却只是用眼神说话。
我:“你若想去,就说你想去,不要这样看着我。”
……
我转身就要离去。
却感觉衣角被人轻轻拽了拽。我暗喜,低头,对上一双清澈如水的眼睛。
“我,想去。”
“好啊,儿子。”终于盼到儿子说话了,一把就把他抱起来,就往屋外去。
去的就是这集镇。
我本想想用轻功,结果刚一飘起来,就感到脖子上一阵令人窒息的束缚。
这小孩瘦得和猴一样,那胳膊细得好像我一根手指头就能折断,力气竟然这么惊人。
我连忙停下来,拍拍我儿子的肩。
“儿子啊,别怕,爹不会摔着你的。”
他在我怀中闷闷地点了两下头。毛绒绒的感觉在胸上一下一下的蹭过。
我捧起我儿子的眼睛,和他对视许久。
真是漂亮的一双眼睛啊。
罢了罢了,走过去好了。还能和儿子说久些的话。
我还是要感谢我先辈的英明的,挑了个这么偏僻的地方,起码集镇上从来见不到那些名门正派的影子,倒是清净省了打扰。
那集镇偏是偏了些,估计是这山沟沟方圆百里的唯一一处集镇了,倒是热闹得很。
我带着儿子在集镇上逛了整整一天,头一次逛街逛得脚疼。但是看见儿子小脸兴奋得通红,那点腿疼也算不得什么了。
说起来还要感谢这集镇呢,自那以后我儿子就听话不少了。
想着想着想入了神,回过神来才发现儿子踏进了一处糕点坊。
啊,我认得这里。
那一次出来得晚。日头已经西垂,儿子却东张西望的,一副还没玩够的样子。我不忍心败了他的兴,毕竟也是许久才出来这么一趟——没办法,魔头也很忙的,索性纵容他这么一回。经过一处糕点坊,芳香四溢。我练了魔功,对五感的刺激都没什么反应,但是看我儿子那副欲说不说的模样,想来是馋了。
我道:“想吃吗?”
他默了一默,抬头望着那糕点坊,眼睛里满是渴望。
小孩子就是这样,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
然后他摇了摇头,道:“不想。”
我诧异地望着他:“真不想?”
他这回的语气坚定不少,垂下眼睛:“不想。”
叹口气,我按住他单薄的肩:“行,你不想,爹想。你就在此处不要走动。”
他抿着嘴点点头。
五感淡漠的我实在分不出那些桂花糕绿豆糕红豆糕都有什么不同,挥一挥手,索性每样都拿了一份。打包起来是一个硕大无比的包裹。
“等等,”我拦住老板娘要往包裹里塞的最后一份糕点,还是热的,“这份不要放进去了。”
我左肩抗着一大袋的包裹,右手拿着一盒还冒着热气的糕点出来时,就看见我儿子站在人流里,小小的脑袋低低地垂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灯火如昼,游人如织的热闹里,他格格不入地仿佛被世界遗弃。
我心中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我快步走上前,掐了掐他水嫩的小脸,蹲下身,把他的脸捧起来,才发现那双眼睛里盛满了泪水。
我愣一愣,把右手里的糕点塞进他手里,腾出手来擦去他眼角的泪水。
“不哭,还有爹在。”
那日之后他就爱上了这家糕点坊的糕点,每次出去都要带上一堆回来,每次都塞给我一盒撒着小黄花的白糕。
每次我都要在他期盼的目光下笑眯眯地把那盒糕给吃了。
其实我不知道那是什么糕,也不知道那糕究竟是什么味道。
不过我儿子给我的,想必是好吃的。
我凑上前看我儿子买糕。
果不其然,又是一盒撒满小黄花的白糕,还冒着热气。
我真想让这傻孩子自己吃了。给我吃也是浪费啊。
却看那傻孩子把那盒糕点往怀中一塞。
唉,又是打包给我的。
回到这片熟悉的竹林,竟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不对啊,我一个魔头,无牵无挂,随心所欲的,哪里来的重负?这感觉属实来得莫名其妙了些。
看着我儿子推开门,想跟着他进屋,他却在门口站定了。
怎么回事?
我凑上前一看。
茶案前,是一袭红衣的娉婷身影。一张脸美得妖气横生,过分精致的五官显得几分女气,却因那眸光的锐利又平添几分英气,中和起来看倒显得不辨雌雄。墨发三千随意披散,左手正拿着个茶盏,漫不经心地往嘴里灌,露出一截雪白的皓腕。
他歪着头,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儿子,发出一声嗤笑。
我心道完了。
没我在,这两人还不得打起来。
来人是和我并列为江湖两大毒瘤的鬼教教主,苏幕,也是我这个魔头唯一一个朋友。
我和苏幕做朋友,简直是命中注定,天造地设。
我第一次见苏幕时,我正拿着我的刺骨剑割破一个人的喉咙。一抬眼就看见他翘着腿斜斜靠在屋檐上,单手支着头看着我笑。
红衣,黑发,雪白月光。像一副艳极的魅画。
我收回目光,收剑入鞘就要走。
一只皙白如玉的纤细手腕横在我身前。
我皱眉看着他弯起的嘴角:“你走吧。我不杀女人。”
却见他目光忽地冷了下来,黑若子夜的眸子氤氲着一团鬼气,寒得吓人。
剑光锋利直冲我面门上来。身姿利落,飒杳如流星。
我没有出剑,只是闪避:“姑娘这是何意?”
他冷笑,剑势却是更狠上几分:“你再喊一声姑娘试试?”
那声音低沉有力。我拔出了刺骨。
那一夜我们酣战了数百回合,未曾分出过高下。
我们这些修邪魔外道又恰好有些根骨的,大多都是高手。而高手总是无敌的,无敌就会寂寞。遇见了难逢的敌手,就成了高手的幸福。所以那时候我还想着,若我赢了,也不会杀他。
但到了最后也没分出个输赢来。因为高手的想法总是一致的。
打着打着,他的眼神就慢慢变了。从阴寒到不屑,再到吃惊,最后化作钦佩。
最后是苏幕把他剑一丢,哈哈大笑。
我也将刺骨一甩,笑了:“好剑法。”
他道:“彼此彼此。”他打量着我,又道:“邢愁?”
我点一点头。可惜我不知道他是谁。反正不会是那些名门正派的。他们一看见我的刺骨剑,不是吓得屁滚尿流地逃窜,就是嚷嚷着为民除害,再凑上来送死。那些名门正派也不会喊我的名字,他们只会叫我魔头。
再者,他们那死板迂腐的剑法,绝不可能使得这样灵动飘逸。
他伸出手:“苏幕。”
我犹豫了一下,也伸出手。
那手不像看上去一般细腻柔软,布满了粗粝的茧子。
“我们做朋友吧。”苏幕说。
我沉默一会道:“我是魔头。”他默了一默,又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捂住了肚子。
我皱眉,不知道这个奇怪的人究竟什么意思。
“你还真是……”他抹了抹眼角笑出来的眼泪,眸光潋滟,歪着头,像是在找一个合适的措辞,“不问世事?”
他捡起我的刺骨剑,递到我手里:“我也是魔头。”
我接过剑。
那一夜我们在屋檐上聊了许久,我才知道原来苏幕是就是和我一起被并列为江湖两大毒瘤的那个人。
苏幕练的魔功原是和我练的是同一套功法。但是我是内功,他是外功。天下的武功,内功练好了总比外功要强些,但相对的,副作用也更强些。先是没了五感,慢慢地六欲也会没了。我爹小时候老是告诫我,魔功稍稍练练就够强了,绝对不能练过头了,一练过头,可就把七情也练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