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星尘并非心如草木,不解人真心实意。薛洋那般待他,已经不是“好意”两字可以形容了。可正因如此,晓星尘才会茫然不解,这究竟是为什么?他……毕竟不是阿洋啊……
他是,薛洋!
这个名字,曾经是他的噩梦。
晓星尘脑子里出现薛洋当初的模样,初见时他还只是个十分年轻的少年,站在金光瑶身侧,一袭金星雪浪袍衬得他意气风发又不可一世。街头偶遇,他正嫌豆腐脑不甜掀了摊子,子琛出手教训了他,自己也出言规劝了几句,可那少年却恶语相向极不服气。
自那回后,他便对这样乖戾的人没了好感。
再后来他因常家灭门之事抓了他又押送至金麟台,最后由于金光善的包庇他只被判了囚禁。
临行前,那被绑缚双手的少年,姿态轻松惬意,笑容满面,老远冲他叫:“晓星尘,你可不要忘记我啊,咱们走着瞧!”
他冷淡置之,并未理会,可对他的笑印象深刻。那少年似乎一直在笑,咧着嘴,露出尖尖的虎牙来,明明是极年轻的面庞,可那笑容却阴森诡谲,眼神中带着狠意,叫人不寒而栗。
无论如何,晓星尘都无法将曾经的薛洋,和义庄中同他朝夕相伴的阿洋联想到一起去。即便是现在的薛洋,和从前比也有了许多不同。
晓星尘初察真相,曾觉得愤怒,讽刺,极其荒谬,同时也陷入了深深的困惑。
这人胡搅蛮缠,骂不理,打不怕,撵不走,一副混不吝的模样!晓星尘又怕他真的言出必行,再出去害人,只能任由他跟着。
至于送他去白雪观?见常萍?
晓星尘知道,如今的自己是做不到了。
薛洋有一句话或许说对了,他是不应该让这样危险的人轻易离开,无关其他……
可真的无关其他吗……
生平仅有的,晓星尘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道长,你在这里等我一下。”
薛洋松开他的胳臂,离开了一会儿,晓星尘也只好停在原地,周围熙熙攘攘,人群涌动,他们还在街市中。
没过多久,薛洋又回来了。
晓星尘有些矜持,并没有问他去做什么。
薛洋道:“道长,都晌午了,肚子好饿,我们去吃饭吧?”
晓星尘道:“身无分文,无处可去,忍着吧。”
薛洋哀嚎一声:“道长,你道行高深,辟谷几日没有问题,我可不行,一日三餐缺一不可!”
转而又笑着去挽晓星尘的胳膊:“走吧走吧!我看这潭石城酒楼饭馆挺多,去看看有没有好吃的,这几天都吃的素,嘴巴里都淡出鸟来了……”
“薛洋!”晓星尘不习惯了,这人自从败露身份后,就再不掩藏他的肆无忌惮。
是的,薛洋不想再掩藏自己,要和晓星尘在一起的总归是薛洋,而不是他伪装出来的乖巧少年。
薛洋拖着晓星尘的手来到一家酒楼,大着声儿唤来小二,将这秣陵特色菜肴都点了一遍,又要了一壶酒。
薛洋动起筷子,却见晓星尘仍旧垂手坐着,没有用饭的意思。
“道长,怎么不吃饭?”
晓星尘道:“待会你怎么付账,我们都没有带银两。”
薛洋笑道:“怎么付账?道长难道不晓得夔州小流氓吃饭付账的方法吗?”
晓星尘怒了,手握着霜华重重按在桌上:“难道你又要打杀别人吗?你这人难道只会图自己开心快活,半点都不为别人着想吗?你……”
薛洋忙按住他的胳膊,告饶道:“我的好道长诶,不过是和你开个玩笑罢了,我有钱,再说我要真的欺负别人,肯定趁你不在身边时,怎么会当着你的面呢?”这话说的实在大言不惭。
晓星尘自动忽略他后一句,却问:“你哪里来的银钱?”
薛洋笑道:“方才我不是让你等我嘛,我去将随身的匕首当了,啧啧,那匕首可是灵器,当年我眼尖在金光善一堆宝贝里挑的,值钱得很!”
“所以道长啊,你放心大胆地吃吃喝喝吧,咱不愁银子!”薛洋殷勤地给他的碗中夹了许多菜,又将筷子硬塞进晓星尘手里,笑道:“多吃些,吃胖些……”
晓星尘想了想,终于动了筷子,薛洋乐的,不一会功夫便划拉了一大碗饭。
又要喝酒。
晓星尘忍不住道:“你伤势未愈。”
薛洋道:“就一壶,我可馋了许久了。”
晓星尘不作声了。同住义庄一年,的确从未见过他喝酒,怕是真馋得很了。
馋的结果,便是薛洋喝了一壶又一壶,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直到晓星尘忍无可忍,让店小二不要再送酒来。
薛洋醉醺醺地笑:“都听道长的,道长不让我喝,我……我就不喝了!”
站起来便是一踉跄,晓星尘忙扶住他,伸手在他怀中摸索,贴着心脏的地方似乎有一个硬邦邦的东西,却不是钱袋,再摸便摸到一袋沉甸甸的银子。
晓星尘叫来小二付了饭钱,又见他这般模样已不能行走,只好再要两间客房。
小二道:“客官,这客房只剩一间了,您二位住这一间可否?”
晓星尘还未答话,有人已发酒疯欺近小二,“混……混账!知道老子是谁吗,居然不给房间,去……去弄个上等房间来……”
那嚣张欠揍的无赖样让晓星尘着恼:“薛洋,休要说话!”
又对小二道:“如此,就一间吧,有劳了。”
晓星尘以为薛洋还要闹一会,少不得还要再发发酒疯,谁知将他一扶上床,他便乖乖躺好,真真像个孩子一般,手里揪着他的袖子,委委屈屈道:“道长,你别走。”
晓星尘:“我没有要走。”
晓星尘拧了一块帕子,要给他擦脸。
薛洋就这般直愣愣地盯着他。
突然抓住晓星尘的手腕,问:“道长,你不是向来一诺千金,怎么对我就不守信了?”
晓星尘困惑:“我如何不守信了?”
薛洋道:“你说过,每天都会给我一颗糖,每天都给的,可是你算算多久没有给我了,六十天!晓星尘,你欠我六十颗糖了!”
薛洋一副理直气壮的控诉,让晓星尘无言以对。
晓星尘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其实他想说,他的糖是给阿洋的,而不是如今的薛洋,可这样的话终究不曾说出口。
一转眼,薛洋又贼兮兮地笑起来,伸手从怀里摸出一物,蹭了蹭,晓星尘的手腕,狡黠地说着:“幸好,我还攒下一颗糖,就算道长不给我糖了,我也能闻的到甜味。”
说罢还使劲嗅了嗅,小心地握在心口处,仿佛什么珍宝。
晓星尘心里堵得慌,伸手去摸摸那颗牛皮纸包着的糖果,叹了口气:“泡过雨水,又都碎了,哪里还能吃?”
他想从薛洋的手里抠下来扔掉,那糖却被攥得紧紧的,越攥,那糖越碎。
“晓星尘……”薛洋突然坐起来,勾住晓星尘的脖子,整个人都扑向他的怀里。
晓星尘一惊,忙要推开他。
“就一会,一会儿……”薛洋把脸贴着他的颈子,看着是耍赖,又有几分乖巧地轻蹭着,脖颈间依稀有点湿意,晓星尘挣扎的动作一下顿住了。
薛洋抱得越来越紧,都勒得晓星尘快喘不过气来。
“晓星尘,我的糖没有了,没有人会给我糖了……”哽咽难抑。
又是那样悲戚的呼唤,让晓星尘的心都跟着颤抖了。仿佛,他渴求的不是一颗糖,而是生命里最重要的东西。
“晓星尘,你别离开我,别抛下我!”
是薛洋的声音,却说着阿洋的话,晓星尘便再也无法推开他。
许久……
晓星尘一声轻叹,终于,伸出双臂,将这少年环住,一只手探上他的背脊,轻轻抚拍着。
相拥的两人在这一刻都感到被命运捉弄的遗憾和无奈,也都从这样紧拥的怀抱中汲取到了温情和抚慰。如此相依相偎,就能将人世间一切刀霜剑雨隔绝在外,故久久不愿分开……
第28章 表白
晓星尘抱了薛洋许久,纵着他赖在自己身上又哭又笑的,直到搭在颈窝处的脑袋发出一声声轻鼾。
晓星尘才将他平放在床上,掖好被子,又摸到他的手心将那颗糖取了出来,却没有扔,反而很仔细地揣在自己的怀中。
做完这一切后,时候尚早,天光还大亮着,街上仍有人说话,小贩叫卖声,车轮吱哑声,茶馆里有人说书,看客嘻嘻哈哈,各种凡尘声响交错杂糅,流淌在晓星尘的耳畔,叫他的心境变得平和而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