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星尘没有坐下,反倒绕过薛洋走进重重雨幕中。
薛洋急的拉住他胳膊:“晓星尘,这雨还没停,你跑出来作甚?”
晓星尘没理他,挣回自己的手径自往前,被大雨淋湿的白色道袍紧贴在他身上,显得那人影愈加清瘦傲岸。
“哎,怎么就这么倔?”薛洋无奈,只好抬足跟上,不知是不是错觉,晓星尘的脚步似乎比平时慢了许多。
山间风雨来时疾去时快,到了晚间便全然停歇了,夜林寒凉萧瑟,更深露重。
薛洋被风吹了许久,抱紧胳膊浑身发抖,连牙齿都上下撞地咯嘣响。他见晓星尘寻了一块空地坐下,便也赶紧坐下来。
“晓星尘,你冷不冷?”薛洋打着颤:“还真是倒霉,刚下过雨升不了火,也烤不了衣服了!”
晓星尘只扶着霜华盘坐着,没有答话。薛洋也没指望他开口,自顾自地叨念:“这山里怕是不能再待下去了,鬼地方连个山洞都没有,梅雨节气雨水多,再待下去怕不饿死也要被淋死了……”
晓星尘依旧不言。
说到最后,薛洋口齿含混,都不知在咕哝什么,整个人昏沉沉困倦异常。
他埋首膝间,浑身锁紧成一团,半睡半醒之间,隐约看见一人走到自己身边,那人身姿颀长若山间松竹,半蹲下来,衣袂如清流迤逦,蜿蜒在他身畔。
人影渐近,携来一丝清风一缕茶香,让薛洋有几分清醒,又有些出神。
“晓星尘……”
修长的手指探上了他的额头,顿了顿,又继续摸索着,像是在寻着什么。
薛洋咧嘴笑了,两颗小虎牙一下子生动起来,他原本就极年轻,除却那些世故跋扈的外衣,揭去那层残酷狠戾的面容,此时的薛洋看起来真真是个笑眼弯弯的少年郎。
少年歪着脑袋,故意把脸蹭向晓星尘的掌心:“伤在后背了,道长哥哥,我好痛呐!”
薛洋这过于亲昵的举止,或喜或嗔的说话语调,都让晓星尘呆了呆,无可抑制地念起当初最喜撒娇卖乖的义城少年。
可,从来不曾有什么少年……
只有他,薛洋。
一颗心涩的发苦。
晓星尘的手微微颤抖着,可最终还是摸上薛洋的背脊。
这一摸心下一惊,晓星尘这才意识到薛洋伤的到底有多重,他的后襟都被那凶尸的爪子撕开,皮肉全暴露在外,背上的伤口约莫数条,已皮肉翻卷,可怕的很,伤处肿胀的厉害,隐有灼烫之感,晓星尘的心猛地一沉。
“哎哟哟,好疼啊……”薛洋叫的大声,很是做作。
晓星尘撤回手,“不是不怕疼吗?现在叫唤作甚?”
薛洋从他淡漠的话语里听出一些关心的意味,便笑嘻嘻道:“我是不疼啊,只想叫道长多疼疼我罢了!”
晓星尘轻哼一声撇过头去,懒得理会他的油嘴滑舌,又站起身,竟要提足往深林里去。
薛洋心头一紧,“晓星尘,你去哪?”
晓星尘停下脚步,略略偏头回了一句:“寻点草药。”
薛洋反应过来,他是要替自己治伤,忙道:“天太晚了,别去了,我从小受伤多了,这点小伤可不打紧!”
晓星尘淡声道:“我是个眼盲的,不论晚与不晚于我而言,都是一样的。”
薛洋语塞,又舔舔嘴唇,不确定地问:“晓星尘,你会不会就这样走了,抛下我?”
晓星尘顿了好半天,才轻叹一口气:“你这伤是替我受的,不会不管你。”
晓星尘的身影消失在林中。
薛洋半点倦意也没了。
今夜月光皎洁,树林里半明半暗,风吹影动,簌簌作响。
薛洋不由地胡思乱想,一会想到邪祟喜欢在月光下出没,晓星尘一人不知能不能应付过来;一会儿又想到那些夜间出没的毒虫鼠蚁令人防不胜防,他会不会有危险……心里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好在薛洋还没寻思完,晓星尘已经回来了,手里握着一把草药。
“躺下。”薛洋听话地趴在道长身边,一双黑眼睛直盯着他,一瞬都不错开。
晓星尘在薛洋身边蹲下,将研磨好的草药细致地敷在他的背上,登时一阵清凉袭来,背上果然舒服不少。
薛洋看到他又要撕扯自己道袍的下摆,忙摁住他的手,笑道:“用我的衣裳吧,扯多了我怕道长会衣不蔽体了。”说完呼啦一声在自己衣角上扯下一块来。
因要包扎,薛洋便坐起身,趁着月光他留意到晓星尘的嘴角沾了少许绿色的汁液,下意识伸手去抹,晓星尘惊得往后仰,轻喝:“薛洋,你要做什么?”
薛洋手掌微屈,垂眸有些委屈:“道长,我只是看见你嘴角上有东西。”
又闻了闻指尖的水渍,像是草叶的汁水,薛洋猛地抬头,满脸惊讶:“晓星尘,你是怎么分辨出草药的?你看不见……你,你是一株一株尝出来的?”
晓星尘没有回答,只默默地将绷带绕到他的背后,又一圈一圈绕回,每每都近乎拥抱似的贴近,倾身而来的是他的人,更是他身上熟悉的暖。
薛洋沉迷于这样的暖意,心里有些甜,又有些涩:“哎……你怎么这么傻,万一有毒怎么办?你难道不要命了吗?不是恨我么?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晓星尘不说话,也不回应他。
空气里是一片安静,安静的只剩下两个人的呼吸声,偏气息交错一起,如此亲近。
薛洋于某个冲动的瞬间,很想就这样紧紧地抱住晓星尘,抓牢他把他嵌入自己的身体和血肉,让他成为自己不能分割的一部分!这种疯狂的念头在心头留下灼烫的痕迹,也烫的他一哆嗦,叫他瞬间明白这种疯狂鲁莽会葬送这来之不易的平和与关心。
所以,只能,压抑。
他有些自嘲,昔日之薛洋为所欲为横行无忌,今日之薛洋又何至于如此?!
可,晓星尘的的确确是他的障!前世的,今生的,薛洋的业障尽系于他一人身上!
哪怕是飞扬跋扈残酷嗜血的混蛋,也会因为长长久久的求不得,而堪不破这层迷障,挣不开,敌不过,逃不了,到最后,焚心刻骨,寸寸成灰!
所以,只能求一人来渡他,渡他出这心樊炼狱,渡他破这妄尘迷劫。
薛洋想了想,问道:“晓星尘,如果我以前没有杀光栎阳常氏,没有屠白雪观满门,你会不会让我跟着你了?”
晓星尘面无表情地在薛洋胸前系好结:“没有如果,你已经做下了。”
薛洋竟点点头道:“是,我已经做下了,而且我也不后悔!晓星尘,我这样凶残嗜血的人,本性难改,或许什么时候看谁不顺眼了,又去杀人全家,心情好的话,就撒些尸毒粉,割了舌头做成活尸。晓星尘,我薛洋从来如此!”
晓星尘猛地站起,厉声喝道:“薛洋,你还是不是人,事到如今竟还不知悔改?”
“悔改?”薛洋笑得艰难,说得讥诮:“我怎知为何要改,如何去改?道长,这些日子你也瞧见了,薛洋呀他就不是个好人,他为非作歹嚣张跋扈,如果没人教没人管,一定会变得更坏!不如这样,你牺牲一下自己陪在我身边,我就努力做个好人,你若不在我身边那我可就说不准了!”
晓星尘怒了:“薛洋,你在威胁我?”
薛洋很认真地说:“我没有威胁你,晓星尘你不是要救世吗?不如从救我开始吧,若渡化了我,想来也是救了不少人吧!”
这一刻,薛洋抬头仰望,眸深似夜,漫天星光落映其中,都化成了眷念和渴求……晓星尘,你晓天晓地,为何不晓我薛洋;你渡人,渡鬼,何不渡一回你身边的我……
晓星尘不说话,胸口微微起伏,看得出在隐忍怒气。
半晌才听晓星尘冷冷道:“薛洋,你这么想跟着我,就不怕我再押着你上金麟台么?”
薛洋摇头失笑:“晓星尘,你怎么还那么天真,当初那些自诩正义的世家大族是如何包庇于我,如何耍弄你的,难道你都忘记了吗?金光瑶么?可笑,你还指望他能主持公道?晓星尘,我告诉过你的,这世道并不是非黑即白非善即恶的,此间人心险恶,哪里是你清风明月的晓星尘能够看得清想得透的!”
薛洋顿了顿,又对他说道;“晓星尘,别再踏入这凡尘俗世,如今这般做个逍遥仙人其实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