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那一瞬间,虎符忽然激烈地震动起来,江澄周身的灵力几乎以肉眼可见的形态开始混乱,他忽然死死咬住了嘴唇,立刻有鲜血从唇上滑落,一双大睁的杏眼中隐约翻涌着黑气。
蓝曦臣甚至来不及露出一个惊惶的神情,他几乎是同时从怀里捻出一张符,并指一划贴在箫上,人已经凌空越进阵中,双掌扶向江澄后心,裂冰仍悬在原地,箫声潺潺。
蓝曦臣触到江澄那一刻,忽然觉得意识被强行拉入一个混沌莫名的空间,幸而耳边依旧是熟悉的裂冰之声,他本应立刻挣脱困术,眼前的景象却让他生生顿住。
他忽然明白了江澄今夜为何看起来那样痛苦。他原以为是施术所至。
他看到莲花坞。曾经的,被毁时的,现在的。
他看到江老宗主和虞夫人。和蔼时的,吵架时的,冰冷的。
他看到江大小姐。在莲花坞,在金麟台,在不夜天。
他看到魏无羡……在一个小镇上,买干粮。
……
天光乍破,暖洋洋的清辉从斑驳的旧窗泄进室内,将一地浮尘都映得耀眼,江澄就在这时醒来。
下一刻他就腾地坐起身,甚至来不及去看一眼刚刚把腿挪到一边的蓝曦臣,双眼忍着被突如其来的日光灼痛,四处搜索。
无需蓝曦臣开口,他们身前偌大一个血阵,一看便是被匆匆忙忙改了走势,生生改成一个简直能困死神仙的死阵。阵中七零八落一些碎片,曾经是什么,不做他想。
蓝曦臣这家伙,平时看着挺老实,竟然也会画如此厉害的阵。江澄有些不合时宜地想着。
他这才喘匀了一口气,脱力地往后一靠,碰到的却不是冷硬的墙壁。有些发怔地转头,正撞上蓝曦臣一个终于放下心来的眼神。
江澄记不清自己已经多久没被这样“慈爱”的眼神注视过,觉得很是别扭,直觉一般地开始回忆昨晚都发生了什么。
他记得他与蓝曦臣商量了一整个白天,直到二人都觉得计划已经面面俱到绝无缺漏,便收拾了房间,他在地下画了血阵,蓝曦臣奏起了箫,残怨煞便从四面八方涌来……
是了,他们昨日百密一疏,设想了一切到最后也没有发生的凶险可能,却唯独忘了他们要对付的这个东西原原本本是什么。
残怨煞,死者残魂所化,唯怨而已。
他心中事情太多,残怨煞已初成意念,那么多脏东西聚在一处,不反个噬好像还真有点说不过去。
算了,都过去了,昨日遭了反噬才心神不定,现在连再想一遍的兴致都提不起了。就这样吧。
“江宗主,你醒了。”
温和的声音迎着阳光飘到他耳朵里,江澄顿时觉得混混沌沌的脑子清醒了不少。
“嗯。”江澄挪了挪身子,觉得没有什么大碍,便撑着膝盖站了起来。
蓝曦臣很是知趣的没有伸手去扶,只是自己站起身,掸掸周身的灰尘。忽然听江澄说道:“昨夜多谢蓝宗主相助。在下承情,他日必登门拜谢。”
蓝曦臣转头看去,正看到江澄一礼行毕,垂手看着自己,面色如常,仿佛昨夜的痛苦挣扎,都只是梦。
形影不离了两天一夜,蓝曦臣还是第一次见江澄如此客气,这样的相处方式原本是他最擅长的,此刻却楞了一瞬。不过也只是短短一瞬,他整理好了心情,似是随口一问:“江宗主客气了,不知宗主可还记得昨晚的事?”
江澄不欲多想,只道:“反噬之前都是记得的,之后也依稀有些印象。我引魂入符,你改阵碎魂,但我之后太累,一时不查睡过去了。”说到这里江澄多少有些尴尬,他向来极少在人前示弱。
蓝曦臣心说你哪里是因为太累,但他从不是当面揭短的人,更何况他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将昨夜见到的全部消化。便微笑道:“也好,事情总算有惊无险,圆满解决。我们去村口带上其他人,回镇上歇歇脚吧。闹了一晚,着实有些累。”
江澄原以为蓝曦臣会因为反噬之事仔细询问一番,他还在想着说辞,没想到对方好像并不怀疑此事,他便也放下了心。这一趟折腾下来,回过神确实极累,浑身酸痛倒是其次,关键是脑子里混混沌沌,什么都想不清楚。他揉了揉额头,与蓝曦臣一起往村口走去。
蓝曦臣与江澄并肩走着,心中塞得满满当当。观音庙那次在场的人不多,活下来的更加少。他是世上仅有几个知道江澄与魏无羡金丹之事的人之一。而现在,他又是唯一一个知道这件事真正真相的人。两相结合,心中的震撼不可谓不小。等回到镇上,他必须仔细考量。他现在很能明白江澄绝口不提是因为他的骄傲,但经历了这么多事,他更加明白,因果往复,没有什么事是永远瞒得住的。他们这些人,吃过这种哑巴亏的实在不少,他自己不想也不想看着别人重蹈覆辙,无论为了谁。
但那总归是以后的事了。现下晨光正好,人也正好,一行人聚了头,领着孩子牵着狗,便一同翻山回镇中去了。
。
第5章 浮生半日闲
“咚咚”
……
“咚咚咚”
一阵窸窸窣窣的轻微声响之后,客栈天字号房间的门从里面被打开。
熟睡中被吵醒的江宗主紧蹙着一双细眉,沉着脸一言不发地看着面前温和清雅的蓝家老大。须臾,侧身将人让了进来。
蓝曦臣颔首谢过,进门站定:“不知江宗主尚在休息,冒昧打扰,万望见谅。”
此时的江澄只着一件纯白中衣,新换的外袍松松垮垮披在身上,许是刚从床上下来,睡梦中松散下来的领口还未合拢,露出一截盛满了午间阳光的颀长锁骨。蓝曦臣脑海里无端升起“春睡香凝索起迟”七个大字,心一惊,忙打散了。
江澄毫无自觉,兀自在房中案几边坐了,倒了杯茶润润嗓子,才开口道:“何事?”
蓝曦臣轻笑:“江宗主,午时过半了。”
江澄闻言一怔,揉着额角看了看天色,嗤笑。大概是那群小伙子见到了饭点,自己却迟迟不出现,又不敢来催,所以才有劳蓝曦臣走这一遭罢。泽芜君啊泽芜君,你还真是好说话的很。
“吩咐他们去点菜吧,不必送上来,等下大堂里一起吃。”江澄也不客气,又道:“泽芜君若是不方便,叫他们单送你房间一份即可。”
蓝曦臣不置可否,走出门吩咐了两句,又折了回来。
江澄挑眉。
蓝曦臣摸摸鼻尖,笑道:“还有一事,关于那个孩子。”
“蓝宗主有何指教?”
“指教谈不上,我方才去他房中看过,虽然总算是睡着了,可也不算安稳。他乍然失去双亲,如今连家乡也没有了,如果就这样把他留在这里,恐怕……”蓝曦臣话到这里突然有些踟蹰,因为他发现江澄的脸色似乎有些不对。心思急转,而后了然,忙换了说法。“初见他时,他被邪气侵体已经很严重,可不但没死,之后恢复的也很快。可见是有几分根骨的。遇到我们,也算机缘。”
江澄打断他的话:“泽芜君有意收养这孩子?”
蓝曦臣沉思了一瞬,道:“的确……在下正是为这件事想与江宗主商量。姑苏蓝氏对出身颇多要求,非内门弟子,便有诸多限制,也无法受抹额。我有意带他回去,却觉得有些亏欠。”
江澄只是静静听着,指腹摩挲着陶瓷茶杯光滑的边沿,一双眼审视着蓝曦臣,不辨喜怒。
蓝曦臣也不觉得不自在,任他颇有些锐意的目光盯在自己脸上,依然一派淡定从容。
“蓝宗主的意思是,希望我江家收留那孩子?”
“确有此意。”
“说捡就捡,说送就送,蓝宗主可真会做人啊。”短短一句话,十足的讥诮。
“若是江宗主不愿,在下另想办法便是。”
“谁说我不愿意了?”江澄言罢起身,也不管蓝曦臣,转去屏风后面,过一阵再出来,已经是衣冠整齐,雷厉风行的模样。“去看看那孩子。”
蓝曦臣笑得有些意味不明,抬手引江澄往另外的房间去了。江澄紧随而去,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回响起蓝曦臣刚才的话。“乍然失去双亲,如今连家乡也没有……”
另一间房内,小小一个团子躺在大大的床上,被子盖到胸口,两只小手紧紧攥着,可能是睡得不老实,一只脚丫蹬在被子外面,或许觉得冷,还一缩一缩的。一只雪白的小狗蜷在旁边,钻在被角里也睡得正香。江澄跟着蓝曦臣一进房间,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称得上安详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