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迎宁氏太皇太后入坐——”
颤巍巍的老太监吊着尖嗓在夜色中费力地叫着,息茗闻言转过身,隔着屏风默然低头,朝面容慈祥的老者温和下拜。
“儿臣见宁老太太好。”
“茗儿,哀家今日的生辰宴,可是又来晚了么?”
“不,您一向很准时。”
息茗温言抬头,“摄政王正在外面和卫将军饮酒,北凉,西疆和万家的人已经提前到了…只等您出现。”
“哈哈…那哀家倒要好好期待一下今日之宴。”
宁氏推开宫女搀扶的手,笑着搀起她,又细细端详着一旁满脸写着羞涩与胆怯的小皇后。
“皇后娘娘莫要多想些什么,我们兆儿天资虽然钝弱,却是个执著的好孩子。
有你在身边帮衬,他会成为一个好皇帝的。”
“可是…我曾经听教书的太傅说过,如今这个世道,执著对我们来说,并不是一件很好的事。”洪氏女抬起眉眼,望着老妇小声说着。
“是呀,对卞唐的皇帝来说,执著并不是如何必要的品质,它甚至都不如城上的一片军甲来得重要。”
息茗听闻没有说话,只是攥紧了手中的绢子。宁氏的眉梢弯了下来,她闭上浑浊的眸子,笑得依旧慈祥,“可是对于我们女人来说,执著是对如今皇室唯一的忠诚。
哀家自十岁进了这宫,也曾终日像你这样卑谦谨慎,生怕出半点差池。那个时候朝中风云之人,还是当年的萧老宰相。
宁家无权,我虽为皇后,却只能依附于萧家的恩泽之下。我那个时候便立誓,我宁氏此生,便是卞唐的女人。
…整整八十年了,西疆乱止,棠仪远走北凉,萧家被灭,多少故人来了又去,大殿中央的那个位置哀家夫君坐过,嗣仪坐过,如今轮到了兆儿。
洪儿,你要记住,你眼中所要看到与守护的,绝不只是一个男人…你是皇后,你要看到的,永远都是他背后这个浩浩皇城。”
“…儿臣好像明白了。”洪家小皇后点点头握拳,努力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儿臣会努力的,我和阿兆,一定会成为很好的皇帝和皇后!
我们一定会…一起守护这个天下!”
——
大行宫中的一处偏殿内灯影辉煌,无数茜纱自空中的雕花悬梁垂地。
窗外忽然风起,刹那间满屋薄如蝉翼的茜纱顿时随风起落,红衣鹤羽的年轻女子在床边慵懒地伸了个懒腰,光脚挑起一旁的薄纱,翻身坐起。
“…北凉九公主的品味,果然非同于寻常贵族小姐。”她兀自咕哝着,撑肘半趴在床边,挑眉瞧着面前正背对着她换服的墨发男子。
窗边月光倾泻而下,对方在窗前跪得笔挺,没有回应女子的话,只是垂首将桌上一个金色狼纹的半面覆在脸上,将几缕碎发压好。随后看向一旁的墨笛。
女子见对方换衣换得一本正经,百无聊赖地躺了回去。紧接着咧嘴一笑,抬起修长白皙的长腿,微微探身,用脚尖一下扯开了对方刚刚系好的腰带。
红纱纷飞,男子肩头的墨色华衫瞬间滑落,露出雪鹤纹的轻宽内衣,消瘦的身形几乎尽显。
对方仅仅是愣了一下,随后不紧不慢地转过身,倒也懒得再披华衫,抓起年轻女子的脚腕跪在床边,狼纹半面下的深色眸子弯垂似月。
“别闹,等下你还要献舞。”
“可我看这位被迫吹笛的乐伎大人…不也是气定神闲?
有一说一,大人你穿这身衣服倒是很合适。”
女子自顾自言语,沾了金箔的指甲缓慢地覆上了男子的侧脸,看着他依旧毫无察觉般地低着头,将一串银铃系在自己脚腕上,不由得郁结。
她转着脚腕想要挣开对方的手,“说来倒也奇怪,为何夫人会执意指你奏曲?莫不是你又做了什么…”
“黎九,你就差在脸上写满‘大爷快来玩啊’六个大字了…”
萧世离感觉到对方那双爪子已经挑逗般捏住了自己下巴,没抬头,自顾自整理着那串银铃,“你大可不必如此,我什么身材,你在胤然又不是没见过。”
“还不是你自刚才起就不理我。”
黎九翻了个身,收回脚腕,抱着双膝坐在床上,蛮横地捏着萧世离的下巴逼他抬头。
“本殿下最近一直在思考,是不是我一直都对你太好了,导致你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嗯?
男人,身为本殿下的家奴,你最近的态度,很是嚣张。”
不知是不是错觉,萧世离的眉角似乎跳了一下。他保持着这个被捏的姿势默了两秒,才终于开口。
“殿下,您以后请少从元逐那里看些霸道王爷娇神医之流的戏本子…从各类方向来讲,对我们都好。”
“哦?区区家奴还敢顶嘴?”
黎九显然心情不畅,嘴上还是调戏着,一个闪身腰部发力,翻身将对方摁在身下,嘻嘻笑着调笑,“娇神医今晚别走了,本殿下近日身体欠佳,需要好好吃点东西补补身…啊!”
萧世离的表情难得狰狞了一瞬。他拢着黎九的手腕,趁着面前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猛身坐起,双臂将对方牢牢制在床沿与红纱的狭小空间内。
“元逐那浑蛋到底都教了您什么。”
他腿疾彻底痊愈之后便一直跟着惊风训练锁刀,身上气力生了不少。黎九来扬州后倒是只顾着逗乐摸鱼,怠惰了武艺,一时竟然没能挣开。
“不许,再说这样的话…!”他此刻心头有事,手下忍不住用力了几分,深色的眸子里像是压抑着什么,几乎是嘶哑了嗓子,吐出的话支离破碎。
“…你是阿离?”
黎九恍惚了一瞬,呆呆地看着面前金色狼面,已经彻底出挑成临死前记忆里那个模糊身影的男子,刚刚平息下来的记忆再次汹涌出现。
“我…对不起…”她突然痛苦地捂着头,试图阻止即将混乱的思绪。
“她死了。”
“杀了她…那些就是本王的军队!”
“谁敢拦朕,朕就亲手杀了他。”
“西疆来报——北凉红瑶郡主,黎氏九公主殿下…薨!”
“她…死了。”
“哈哈哈哈…陛下,她又死了!”
似乎有男人在崩溃地大笑,无数的人在她的耳边冷笑着低语,年轻的公主痛苦地蜷缩起身子,她的眼前再次出现了黑衣男子孤戾不屑的面容。
“…萧世离!”
她听见钢钉入骨的噗嗤声,自己的声音在几近扭曲地大喊,“我恨你,恨你…我做错了什么你要如此折磨我!
你已经是宰相了…这卞唐还有什么是你得不到的!”
“你,我就永远都得不到。”
男子又开始吃吃笑了,“黎九,谢谢你的奴隶们。相信我,我也是奴隶出身,一定会好好对待他们的。”
“可我根本不认识你!”
“哈哈哈哈…没错!你根本就不认识我!”
前世被挖去双眼,根根钢钉刺入心口脾肺的剧痛突然袭来。
黎九眼前一阵阵发黑,不由得失措慌乱地向前伸出手胡乱摸索着,胡乱说出的话语竟然带了哭腔,“对不起,萧世离…对不起,你放过我好不好,我好难受…”
“…九儿?你…”她听见男子惊切地低喊声,顿时胸口一滞,眼前昏黑支撑不住般直直倒去。
在意识的最后,黎九感觉到自己倒在了一片弥漫着北疆雪原特有的,冰冷气息的石竹花丛中。
紧接着,她终于抓住了一双男子骨节分明的手,手心颤抖,烫得像是未烧尽的余碳。
——
似乎是幻觉,她看到胤然城外的石竹花丛之中黑袍的年轻帝王独自站立着,俊美的眉眼孤冷入骨。他似乎听见了什么,缓缓回头看向身后的灰发少女,身旁红石竹浓烈似血。
“…那就叫大黎。”
大雪纷飞,被披风遮挡面容的少女朝年轻孤寂的帝王低语,“乱世刚尽,她已经永远不能再回来了。可您还要继续为了身后的子民去活着,总应该要留点什么去记住她。”
“她总是说‘黎民世族,不分贵贱’。”
黑袍帝王似乎是力尽般蹲下身,修长的手指抚上了一片红色的石竹花瓣,嘴角扬了一下,“当年萧家全族被屠,是她把朕从漆黑腐臭的奴隶场里捡了回来。
我在她身边守了整整十夜,最后还是决定离开…我知道,她带兵来扬州的时候一定会忘记朕,可我又怎么会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