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宿命?”他忽然冷笑,“我连自己的身份都保不住,哪里还有闲心关心之后的宿命?
我不怕没有太阳,我不需要像白盛一样燃烧自己妄图成为太阳…在黑夜里我照样能活得下去。谁敢挡我的路,我就杀了他!”
“可是如果你要是真的成了皇帝,那么这片土地上的所有人,将会同你一起,共同沉沦陷入无休无止的黑暗之中,被你这种浑蛋的野火给聚集起来烧死。”
屈佶站了起来,“到了那个时候,那个女孩就将会是你的剑,你手里唯一还能握着的剑…足以劈开所有人纠缠不休的宿命与轮回。
你如今剩的东西不多…拼命抓住她吧,别弄丢了。”
“多谢屈老先生教诲。”
萧世离沉默了很久都没有说话,低了头背对着他,弯下了身子,“外面的雨还很大。不知道先生,还有没有兴趣听奴再吹笛一曲?”
“别。”
屈佶一摆手头都没回,大步踏入面前的雨中,“你这家伙吹的笛子戾气太重,一点也没有白盛当年边骂皇帝老儿边沿街调戏小姑娘的味道,我这把老骨头可消受不起。”
“那么,奴便不送了。”萧世离看着老者的背影越走越远,静静地举起手里的杯子,横手将杯中的酒液缓缓倒入了阶下的雨水之中,面色不动。
“再见。”他突然轻轻地说道。
“对了,我忽然忘记问你一件事。”
满头白发的老谋士忽然停下了脚步,背对着他站在了雨里,无光的瞳孔浑浊而安静,“你刚刚在那杯酒里下的药,发作起来应该不太痛吧?”
“不痛的。”
萧世离沉静地继续看着他开口,“巫师手里的那种毒药,发作起来就像是昏昏沉沉的幻境,很快就会结束。”
“哈哈哈哈…那就好,看来今晚老夫可以好好的睡一觉了!”
他又大笑了起来,仰着头睁大双眼,似乎想要努力地看清落下的雨滴,喃喃道,“萧公子,你说所有挡你路的人都不会放过,这样很好。
不用后悔杀了我,决定替你治腿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已经逃不过一死了。曾经的谋士刺瞎自己逃了那么久,总该在最后一刻,去给早就死去的逆贼同伴们留下什么。
想来也是颇为解气…我这种快要入土的老废物虽然没能亲眼看见当年扬州城豪杰们的末路,但能够见证真正的野火在北凉的雪原与草场上点燃,也算是不枉被其烧死的命运了。
就这么站在这里听着,今夜确实是很适合杀人的雨啊…”
“屈先生您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他忽然问道,“谢谢你今天晚上陪我聊了很多,这或许是你最后跟人说话的机会了。”
“哈哈…那就告诉那个北凉的小丫头片子,老夫才不是秃顶掉牙的西北大萝卜干!”
他狂妄地笑着拨动了被雨水浸湿的琴弦,“告诉她,老夫就要倒骑着毛驴去江湖上行骗了!让她在扬州沿街骑马揍人的时候,千万别踢了我在街边辛苦挂了的招牌!”
暴雨轰鸣着撞在了石阶上,古琴的铮然声在雨中响起。屈佶抬手披散了苍然一片的长发,在天地漫卷的风中肆意地高歌着,身形潦倒又飘飘然若醉仙。
“北落斜阳,何人抬泪?风吹百里陌,荒冢万人回!
君不见,刀枪海棠,落笺皆成灰,
君不见,烽火青巷,南顾社日鼓,
我生百年逐月过,未曾见得山河老…”
萧世离坐在门外的屋檐下,听着屈佶抱着琴,在雨中边弹边唱,调子越发地轻佻了起来。
“您说的对,我确实是一定要失去什么的。”
他重新替自己沏了一杯茶,坐在轮椅上看着雨幕自言自语,“只要不会是她就好。
屈先生,下辈子别跟着白盛当什么谋士了…去当个坑蒙拐骗的行脚医生吧,这样就不用帮我这种逆贼治腿了。”
——
六月,扬州城里繁花似锦,晚开的白海棠在卞唐的宫中枝头齐齐绽放。
二十四桥旁的听雨楼上有无数身着洁白羽衣的舞女齐齐甩袖,转身回眸时宛如迎鹤,楼台之上羽带迎风而飘。
“哎哎,我说主子。”听雨楼下,一身浅绿色轻衫的侍女紧紧地跟随着身前戎装短袖的清俊男子,小心翼翼地嘀咕道。
“你就这么偷偷溜进城真的好吗?按规矩,北凉九公主的车辇要过几日才到呢!”
“阿离他想要去看看城里的风景,我有什么办法?”黎九抱着她那把短刀狼吻摊了摊手,眨了眨眼又一拍流月的肩。
“走!虽然我二姐在宫里还不能见,但我们可以先去找元逐喝酒去啊!”
第42章 白棠在镜
扬州三百里水乡长街之中,共有乌衣十三巷。其中东南西北各分四巷, 另有一巷名“曲”, 贯通城中大小街道巷落,游人住客不论身处何地, 皆可通过此巷可直达位于城中的太平街。
卞唐人多信神佛,保障湖旁的金钟时常人头攒动, 贵族百姓衣袂纷飞,都垂头合十在佛像鼎钟之下。
李氏开国以来, 卞唐开国皇帝李长誉便连同当时尚还在位的钦天大星监司镜, 白发的旧族女国师苏坠幽结合星罗地支, 一同设计了连同东侧衔首原皇城在内的整个江都城貌。
世人都言江都有三景,李长誉在位时那位轻佻又不近女色的大星监司镜按二十八星宿分布, 将这连通整个江都的巷子建的是斗折蜿蜒,在扬州城里倒是成了三景之外的一绝。
号称江都三景之一的“日落四十八渡明”自申时起便开始将满照的余晖撒向了斜斜的曲巷里, 阳光未在地上停过一瞬便又换了颜色, 映得满城行人芳华迤逦而飘逸。
从东南宰相息诚所居的陌弈巷再往南走三百步, 就是曾经名满江都的萧家府邸。如今却是连府外的那两棵大合欢树都无雀可栖, 被城里伐木的长工给趁着萧家被灭那场骚乱砍掉了。
合欢树变成了凤凰木,萧世离安静地站在树下, 仰头是红花如火冠似飞凰而栖,细碎的落日光斑从他头顶洒下。
橘黄的光斑也同样落在了不远处的牌匾上。宁小将军府的“南戈”二字悬停在萧家曾经的正门。白墙静穆青瓦肃然,乌木哑金的牌匾挂在上面,远远望去不像是将军府,倒像是个喝茶的好去处。
惊风戴了件遮面的黑纱斗笠抱着臂靠在树下, 和黑袍加身腰间别了锁刀的萧世离两个人一起在巷子里黑衣飘飘。宛如行走江湖的刺客们截了羸弱姑娘的镖,正要理直气壮去对方家里提钱。
两人气质都过于出挑。一个清冷沉静一个英气挺拔,就算是藏身于树下,也惹得来来往往的行人们都忍不住侧目。
萧世离原本只是想要来这里看一眼就走,没成想会引起过客这么大的波澜,不由得又退了几步,苍白冷竣的容貌彻底隐没在凤凰木的阴影之下。
他又看了半晌面前那个推着小车的双鬓姑娘有一句每一句地唱着买花词,第八次把目光他脸上轻飘飘地砸,默然道,“…早知道就让你扮成主子了。不过在江都人的口中旧族消失已经接近百年,你那张脸又实在是太好辨认,也不算是什么好办法。
罢了,倒不如下次前出门先叫上元逐,他虽然在云州整日混不吝的,但身份不至于像我们这样尴尬。”
堂堂扬州城,光天化日天子脚下,一个北凉公主,一个灭门的遗孤和一个修罗殿出来的旧族男子居然就这样大摇大摆地沿街乱逛,这要是放在先皇时代,绝计是连皇帝都不敢想的。
“元公子如今在营里。公主怕是正要找他喝酒去。”
惊风顿了顿,不知道接下来的那句话该不该说,“而且在下觉得,以你们口中他的性子…找他出来挡刀只怕麻烦更大。”
“…也是。”萧世离回想两秒愣了一下,默默扶额,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元家那几位各怀鬼胎,又待他不好。他不同我们,那家伙从小就在外面野惯了,心性又极强。找他打架还行,挡刀…他怕是要当场把刀捏碎了丢回去。”
两人尚还在树下的阴影中悄声交谈着,却只见将军府的大门被吱呀呀推开,两旁赤甲的侍卫纷纷执枪低头,一身赤锦黑云戎装的年轻男子正双手抱拳,向一袭深青长袍的中年男人告别。
“…息诚。”萧世离的脸变了一变,在树下低声自言自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