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盛出身贵族,虽然是个武将,但著书用笔措辞都极其老辣。
他又是个桀骜傲骨,批判起军队弊病来一点也不含糊,完全不似平常文人柔弱的笔风。
就连黎九这种平日不怎么看兵书的人,搞到这本之后连着看了一晚上,心中也暗自佩服此人的目光远见,简直远超如今所谓的当朝重臣
…那么,他又为什么要反?
她揉着光洁的下巴,难得陷入了沉思,索性从桌边扯了一张纸,拿起毛笔沾了朱砂,一条一条地排除。
十三年前卞唐的“三月叛乱”,他们都还太小,萧世离就算是身在江都宫里,对于此事也毫不知情。
白盛并非草莽出身,能镇守西北,有如此远见之人,自然不会是为了自己家里那点田地起兵反抗。
再者先皇李嗣仪虽然不是什么明君,但也不至于昏庸到比肩幽纣之流。
…莫非真的是为了息茗太后?
她看着纸上唯独没有被朱砂划去的那个词,一时之间居然有点不敢确信。
“誓言”。
…当年屠了中州卞唐从南到北满城血雨的人,居然仅仅,是为了幼时一句和青梅许下的誓言?
“阿离呢?”黎九摇了摇头揉了那张纸,忽的想起了自早上起就不见踪影的萧世离。
“兴许是和惊风一起去了铸剑室?”
流月细细想了一会儿也没得出个所以然来,“要么就是被人拉去杂务房了,那边最近被黎江搞得鸡飞狗跳的,估计是人手有些不够了。”
“小八他怎么了?”黎九连忙问道。
“八殿下他这几天疯得愈发厉害了。”
她轻声叹了口气,“昨天他忽然从暗室里出来,看到了那一池已经被他烧得枯死的荷花,居然大笑着拍起了手,又哭又笑地说烧得好。
殿下你知道吗?我们走后…他,小八他一直都蹲在那池荷花旁边,望着枯萎的枝干,喃喃地不断重复着一句话。
他说,‘烧死那些江都人’!”
“流月。”
黎九忽然抬起头,幽幽地看着她,“你帮我给黎见带几句话…我要去找阿离。”
——
凉王府的正殿这几日好不容易恢复了宁静。西疆的领主刚走,府里的下人忙着收拾他们宴会时剩下的垃圾。
流月裹着一件明黄色的小裙子,快步穿过弯弯绕绕的走廊,在正殿门口一个刹车,差点撞进刚刚从树上跳下来,一身黑色劲装的惊风。
“阿离昨晚跟我谈了,让我今天来见霍老将军。”
惊风依旧是没什么表情地开着口,“他今天要来凉王府。”
“怎么,你没和他在一起?”流月微微一怔,“黎九刚刚还在问我,我以为你们去铸剑室了。”
“阿离没和你们在一起?”惊风也是愣了,缓了好一会儿才问道。
作者:三更!!
第29章 殿上审判
萧世离失踪了。
流月看着同样垂眸不解的惊风,刚想说什么,却突然被一个声音给叫住。
“你是,九儿的那个侍女?”
黎见刚刚和城内的一众北疆贵族们交待完最近的事宜,正走出大殿打算放松一下,却又看见黎九身边的那个小侍女流月正敛着神色,和一个身材高挑的年轻男奴站在围墙外面低声说着什么,便连忙叫住了他们。
“奴婢流月,拜见三殿下。”她见一旁的惊风注意到对方的动作,已经跪伏在地朝他下拜,连忙下蹲,深深作了个揖。
“免了。”
黎见摆摆手,示意两人起来。
他忽然注意到惊风起身时一直低着的,明显与常人不同的纯黑色眸子,还有垂下的墨色额发,不由得多打量了几眼,面朝着他皱起了眉。
“…之前九儿在角斗场坏我黎家规矩救下的奴隶,莫非就是你?”
他冷下去的声音低沉,带有年轻男性所特有的压迫感,含锋芒而不露。
惊风漠无表情地抬起头,沉默着用那双长眸看着他,一言不发。
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
“我是自己从那里走出来的。”隔了一会儿他才肃然开口道,语气极其用力,像是骤然压下去的山间黑雾,猛地直直落向了悬崖沟壑间的松柏上。
“你的意思是说,与我一同长大的四妹黎铛,是在骗我?”
黎见看着他笑了,眼神却冷了下来,“你好大的胆子。”
“哎呀,三殿下您怕是误会了什么。”流月见话题就要往不妙的方向偏去,连忙接过话茬开口道。
“惊风他确实是按照之前的规定,被黎虹放出来的…若是殿下不信,奴婢可以细细讲与你听。”
——
流月离去之后,黎九披了深红的短袍匆匆走出院子,径直去了今景院。
早间的薄雾已经散去,她踏过的小路上一片晚春盛景,所有的花草植木都在迎着即将到来的死亡肆意绽放着,没有一丝保留。
走过百姹楼后她停在了今景院的门口,却并没有进去,反而站在门外,斜斜地单脚靠在一旁的树下,叫住了一个正欲提着木桶准备打水的侍女。
“四姐回来了吗?”
她脖颈处绕了白色的雪狐披肩,腰间束着的深黛色腰带内插着一条小皮鞭,笑着转头去问那个不知所措,正欲诚惶诚恐朝她下拜的瘦小女孩。
甚至还轻轻拉起了她因颤抖而止不住下垂的胳膊。
“回九殿下。”
那个小丫头没有觉察出她语气里的森然意味,只是见她笑得沁人,便不由得放下了戒心,抬起头回道,“四殿下自今早起便没有出去,您可是要找她?”
“不了不了。”
她摇摇头又笑了笑,这次倒是颇为真诚,“我不找她。”
阿离他不在这里。
她张张嘴似是又要说什么,却将目光又落在了不远处巷子里一闪而过的两个身影上,眯了眼睛。
是两个侍女,一高大一瘦小,正从正殿的方向来。
“既然来都来了,那我就问一句。”
她冲着呆在原地不敢动弹的小侍女抬起皮鞭,指了指那条巷子,“黎江他今天怎么样了?”
“今天早上我听给八殿下送饭的姐妹说,他还是不太清醒。”那侍女此刻也彻底放松了下来,垂下了头,似乎很是惋惜地喃喃说道。
“他这几天一直在喊着那句话…‘烧死那些江都人’,恐怕是之前烧了那池江南运来的荷花还不够解气,如今也越来越暴躁了。
八殿下他虽是疯了,只记得要恨扬州,要恨那些江南人…可这里的人谁又不恨扬州呢?
我的爹爹,娘亲,所有的兄弟姐妹…都在那场叛乱里死了,大火烧了我的家…所有人的家!
那些人,那些畜牲挥舞着长刀冲进来的时候,连我不足周岁的弟弟也不放过!
哈哈,他们都告诉我白盛是为了太后起兵,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他杀进扬州城的时候命人斩了满街的海棠,皆是因为红颜不喜,多深情多果敢…可我们又有什么错!
殿下,您说说看,凉王,王后娘娘,我们这些人…”
瘦小的侍女越说越愤懑,原本细如蚊蝇的声音逐渐大了起来,猛地抬头向眼前望去。
她的眼中似有绝望的杀意涌动,带着刻骨的恨意仿佛要灼烧一切。
可忽然,她却呆住了。
树叶沙沙作响,那侍女迷茫地睁着眼,看着面前空荡荡的庭院外有几片营养不良的发黄新叶被风吹下,打着旋儿缓缓掉落,却不见了眼前红袍雪领的少女。
风从院前穿过,黎九她早就走远了。
——
“你们一个个说的轻巧,我如何知道对错?”黎见撑着额头,看着讲述完了当天角斗场发生的事,在下方立着的流月和惊风。
“你说小八他重开百人阵捕捉雪原狼入场角斗,私下开设赌场,如此重大的事…怎么我却没听一个在场的百姓听说过?”黎铛跟着缓缓打了个哈欠,靠回旁边的椅子上。
那些愚民是不会开口的,黎虹自从出事之后,早就一手银子一手铁鞭,把前来闹事的几个领头的给轰了出去,甚至还放狼咬死了好几人。
至于自己这边,自打流月出了红瑶院往正殿走后,已经有府里的亲信飞速给她通了信,告诉她了这个消息。
黎铛当下正卧在榻上,喝着一碗精煮过后的瘦肉粥,闻言放了白瓷的勺子细细思量了一番,心中一闪,连忙披着衣服出了寝殿,招手叫住了刚刚打水回来的一个瘦小侍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