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城距离内城中心的凉王府,还有至少小半天的距离。
黎九打头骑了一路的马,如今已是乏了,便和萧世离流月一起,随意找了一个农家,就打算住下。
黎府如今消息不明,她不想再惹什么麻烦,索性装作从云州带着双腿残废的兄长,来胤然投奔亲戚的千金大小姐。
不然一个大家闺秀不但跟一个双腿残废的奴隶亲近有加,还同桌共饮相谈甚欢,实在是惹人耳目。
至于流月,则扮了个娇娇俏俏的小伴读,帮着这两位老人在厨房忙里忙外,端了刚煮好的炖菜上来。
“阿离,你倒是多吃一点。”
黎九这边端着碗,都搞定了盘子里一大半炖得酥烂的糖醋小排。转脸一看,却发现旁边这位还拿了筷子,对着面前那碗炖菜无意识地戳着,忍不住朝他碗里夹了一小块排骨。
“谢…”
他一瞬间没反应过来,剩下的“主人”二字差点脱口而出,连忙收了声,沉默不语地咬了一口那块排骨。
“你有心事?”黎九蹙了眉去看他,试图去从对方掩饰得极好的神情中发现一点端倪,但最终依旧毫无收获。
“我在想…胤然新建的那个角斗场,我想去看看。”
他犹豫了片刻,还是说了出来。
“为什么想去…”黎九放下了筷子,还没问完,忽然听得外面一阵惨叫声,连忙奔出去看。
——
“我让你逃…我让你逃!”
满脸横肉的中年男子挺着个大肚子,表情扭曲地举着一条足足有小臂粗的鞭子,用尽全力地往被锁在地上一条链子上的少年身上招呼。
“来了北疆长本事了是吧…别忘了是谁把你给买下来的,奴隶场小贱种生的便宜货!”
那少年双手被链子吊在头顶,在地上蜷缩着身子,埋了头浑身都在颤抖,却还是一声不吭。
“哎呀,我的大小姐!”
原本在厨房里忙里忙外的老妇人见黎九站在门外,急匆匆地迈着小步子赶了过来,想要把她拉回去,“奴隶贩子收拾货物有什么好看的…
那孩子原本是要被送去角斗场的货,如今居然敢背着主人私下逃跑,今晚铁定是要被收拾去半条命的。”
“大娘。”
她看着对面已经被奴隶贩子打得背上血肉模糊一片的那个奴隶,忍不住就想掺和一下,“我能,买了他不?”
“小姐您可真是个善心肠。”那老妇苍然一笑,“…可那是他的命。那孩子就算是今晚活下来,也在角斗场待不久了。”
“…还嘴硬是不是!”
黎九看着人高马大的奴隶贩子在对面暴跳如雷,手里鞭子雨打般落在了少年的身上,突然有点恼了。
…人命。
她深呼了一口气,脑海中浮现出了她刚开始来的时候,看见的那一地奄奄待息,垂死的奴隶们,突然有一瞬间讨厌起了这个地方。
她在府里向来善恶分明,杀的那些人都是该死的。可在这里的大多数人们…却是真的把那些奴隶视为草芥,任意折磨。
这不是她一直以为的地方。
“主子,回去吧。”
流月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她的身后,强自镇定着扯了扯她的衣袖,“饭都要冷了…阿离还在里面等着我们呢。”
黎九猛地转身,推开门坐回桌边上,大口大口地吃着碗里的菜。
“慢点,你慢点…”
萧世离虽然不方便出去留在了屋里,但还是凭声音依稀猜到了外面的事情,垂了眸,轻轻拍着她的背。
“我很傻对不对?”
黎九固执地抬起头,在门外的鞭打声中直直看着面前的少年,“居然为了毫不相干的奴隶别扭…我一定是疯了。”
“你没有疯。”萧世离轻声开口,垂下的眸色阴沉又莫测。
他静了很久,才缓缓开口,“疯的是他们。”
第17章 野棘之舞
那一夜,黎九在响了一夜的鞭挞声中,睁着眼直到天亮,才沉沉睡去。
她似乎是做了一个梦,梦里自己仿佛又回到了云州舞真城的那个宅子里。
四周空荡荡地,似乎有人在轻轻哼唱着那首属于北疆的歌。她在秋千上高高荡起,看见云州温泉潺潺自湖内泉眼中涌出,府外不远处的黎锦与元逐两人,正并肩骑马,欢笑着追逐着一只野兔。
已经都不在了。
黎九坐在秋千上默默地想,拖着缃红的拖地长襦裙,从秋千上缓缓起身。
她斜戴在耳侧的狐面砰然坠落,在地面上碎成了两半,瞬间便化为细沙,被风扬起吹散。
远处的场景如碎片般分崩离析,野兔,骏马,大笑着的少男少女,黑色的黎家长狼旗…黎九沉默地转过身,看见那棵大柳树下坐着手执白棋,朝她弯了眸子的黑袍少年。
“主人。”
烟雾中的清俊少年缓缓开口,将那枚白石磨成的棋子轻放在了黑白交错的棋盘上,“现在…该您下棋了。”
——
黎九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是大亮。
她躺在床上,转过头呆呆地看着白得耀眼的窗外,一言不发地任由流月把自己从床上拽了起来。
“小姐,兄长他已经收拾好停在门外了,问你要不要进来帮忙。”
她边说边替她系好了袍子,还不忘顺路提醒一下他们扮成的身份。
“阿离啊…”
黎九随便吃了两口粥,忽然想起了了什么,冲流月笑了笑,“让他进来吧,我有话想要问他。”
“是,那我去看下马匹喂的怎么样了。”
流月开了门,看着萧世离撑着身子,挪到了搁在房间一侧角落里的短席上,朝两位弯了弯腰,轻轻巧巧地关上门出去了。
“我帮您梳头吧。”他抬头看着黎九心不在焉地摆弄着被睡得乱七八糟地发型,朝前挪了挪身子。
“啊,谢谢阿离!”
黎九正对着镜子发愁,听见后连忙顺势从梳妆台前起身,卧了双膝规规矩矩地跪在萧世离面前,将手里的梳子向后递了去,“你轻点。”
“九儿放心,阿离很会照顾人的。”
他用右手二指抓着梳柄,用剩余的手指将缠绕在对方秀发上的束绳细细解开,放在了短席一边。
“之前我就好奇了,萧家是百年大族,怎么你又会做饭又能照顾人…”黎九看着铜镜里映出了少年偏了头认真的模样,忽然轻声说道。
“我是养子。”萧世离将她的一缕长发梳好,笑笑,“很多事情…别人不会替我去做。”
她想要回头看他,却被对方伸出一只手遮了去,挡在了她的眼睛上,“别动,就快要梳好了。”
“你怎么忽然想去角斗场了?”
她看着那只五指修长的手遮在了自己面前,索性曲了腿半靠在萧世离身上,等着他把最后一段梳完,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我之前在扬州的时候就听说,那个地方是很多北凉老将的光顾地,先去看看总归没什么坏处。”
他把那段束绳系了上去,拍了拍黎九的肩,“好了。”
“啊,我还当你是…”黎九闻言之后倒是愣了神,低了头对着铜镜猛瞅,“好好看!阿离你手真巧,以后我梳头就靠你了。”
“怎么,您以为我是介怀自己的奴隶身份?”
萧世离抬起头看她,又摇了摇头,“不,我早就不在意了。”
——
贏杀百人者,自此门出。
黎九骑在马上,远远地仰头看着面前的玄铁高门。上面以黎族古语写成的这句话正以赤金烙印在高门之上。
“…苏那尔扎兀木。”黎九看着赤金之下那行小字低声念道,朝身后的萧世离两人解释。
“这句话在北疆黎族的古语里是‘万千修罗’的意思。所以角斗场,实际上是说这里‘万千修罗如苍狼般厮杀’,在胤然又被称为修罗殿,是除凉王府外决不可侵犯的地方。
只是对于外边来的人不太好翻译,索性就叫角斗场了。”
“我知道。”
萧世离点了点头,“当年黎族先祖与卞唐高皇并肩行军在北疆清剿异族,闲暇时最爱去的地方就是这里。
据说当年高皇曾经还和黎族先祖一起,为了一个奴隶女子亲自双双下场参赛,在史书上可是传为一段佳话。”
“啊,那大概是之前雪涧林那个地方。”
黎九刚刚倒是一时没记起来,略有些尴尬地咳嗽了一声,在旁边下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