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川一愣,抬眸看着仙道的眼睛。
“以前你就不吃人肉。你最爱吃岚河里的鬼灯鱼。”提及此事,仙道似乎想起了什么——记忆中俊美无俦的男子面无表情地靠坐在枫树下,一边饮酒一边吃着烤熟的鬼灯鱼。他酒量不大好,每次顶多只能喝一壶,一沾酒脸颊就会泛红,偏偏皮肤生得白,酒后就像是抹了一层淡淡的胭脂。无论哪只精雕细琢过容颜的女妖都不如他好看。艳光惊人,当世无双。
只可惜……
仙道墨蓝色的鬼瞳有些黯淡。他把流川再次抱了起来,仿佛搂着一团软绵绵的棉花,声音低得像一缕掠过山河的风:“明天我去给你抓些鬼灯鱼回来下酒。”
却听河童小心翼翼地说道:“战鬼大人,岚河里的鬼灯鱼……早在十几年前就灭绝了。”
仙道看向河童,从他的眼里看不出他的情绪:“当真?”
河童目光闪烁,不敢与战鬼对视,垂着眼点了点头:“千真万确。”
逝去的时间漫长到一眼望不到头,仿似群山坍塌,轰隆隆的朝仙道覆压下来,他不堪重负,胸臆间窒闷难耐,喘不过气来。
七十年了。
这与世隔绝的七十年。
4.
夜渐渐深了,红叶林中漫起了潮湿的夜雾。酒足肉饱的妖怪相继起身告辞。杂乱的脚步声和吵吵嚷嚷的交谈声渐行渐远。屋舍又恢复了起初的安静。
流川以为仙道喝醉了,也想趁机离开这里。
孰料稍稍一动,狐狸尾巴就被一把拽住了。
仙道睁开眼,带着醉意的笑多了几分散漫的慵懒:“想跑?”
流川扭头就是一口,狠狠地咬住了仙道的手,尖利的牙齿咬穿了皮肉,妖血馥郁的血腥气在他口中扩散。
仙道任由流川咬着,眼神波澜不惊。
流川忽然觉得很渴,入喉的妖血像是激起了他强烈的嗜血欲——他吞下滚烫的血,一股可怕的力量在体内迅猛升腾。
仙道发觉了异常,眸光一动,掰开流川的嘴,迫使他松开牙齿。
流川黑色的瞳眸变得混沌不清,如同滴入水中的浓墨,正在渐渐化开,而后染上了诡异妖冶的红。
漂浮在窗外看热闹的油赤子在半空中绕了个圈,怪声怪气地问:“嘻嘻,小狐狸怎么啦?”
仙道一挥手,卷起的妖风将这只火球形状的小妖怪吹得老远。
油赤子晕头转向,哪还有胆子继续起哄,悄无声息地灭了火光,窜进草木中不见了踪影。
流云遮挡住了明月,一屋子的蜡烛和挂在檐下的灯笼同时熄灭。
密不透风的黑暗中,回响着流川低沉压抑的嘶吼声,他的眼睛越发红了,似两簇燃烧起来的火焰。
仙道的妖气像是幽蓝色的萤火群,密集的飞向流川,重重裹住他发颤的身躯。
流川倏地睁大了双眼,妖气散去时,他眸中的红光退却,眼瞳恢复正常,瞳色变回了纯粹的黑。
仙道又倾身渡了一口妖气给他。
侵漫流川的骨骼差点将他撕碎的这股力量如疾风过后的水面,逐渐平息。
月光只消隐了片刻,很快就穿透云雾,照亮了战鬼英俊的脸。
流川神情略显恍惚,一种奇特的熟悉感浮上了心头——这双鬼瞳他似乎在哪里见到过。
仙道见小狐狸的样子懵懂又呆蠢,啼笑皆非,伸手扯他的尖耳朵,语气中掺杂着一丝无奈:“以后还敢随随便便喝我的血吗?”
“这有什么不敢……”流川一愣,瞳孔收缩了一下,“我能说话了?”
“往后每一夜我都渡一口妖气给你,不出三十日,你就能妖化成人。”仙道抱着流川站了起来,迈步走向内屋寝室。
流川沉默了一会儿,用前爪勾了勾仙道的手指:“你是不是把我错认成别的妖怪了?”
“不是。”仙道笃定地说道,“你就是我的心上人。——准确来说,你是住在我心上的狐妖。”
仙道的回答非但没有令流川信服,反而加重了他的疑虑。
战鬼是活了几百年的大妖怪,名声大噪之时,他都还没出生呢,怎么可能有过如此亲密的关系?
或许战鬼被封印了太久,时间线紊乱了。
流川被带进了寝室。
仙道点亮了矮桌上的蜡烛。在烛火微弱的光亮中,流川看见墙上挂着一幅泛黄的古画。画上的场景是雪后的藏海城,满城灯火,夜空下一片白茫茫。横跨山月河的红桥上也覆盖着白雪,桥中央立着一个身穿纯白色和服的年轻男子,手持一柄武士刀,头发偏长,黑如鸦羽,但五官没有细致勾画,像是隔着一层雾气。
流川盯着画上的人看了好一会儿,觉得似曾相识,他问仙道:“这人是谁?”
仙道勾了勾嘴角,鬼瞳中显出比月色更加温柔的缱绻笑意。
“挂在我寝室中的,自然是你。”
流川茫然,一抬头正好对上仙道的双眸,仿若一双鬼爪倏地攥住了他的心脏,心跳骤停后又迅速松开。他的脑海里一瞬间浮现出许许多多支离破碎的残旧画面,最后定格在一大片野桔梗花丛上。月色清澈得厉害,小而白的花朵在月光里浮现出模糊的轮廓,错落的花枝上萦绕着幽蓝色的森森妖气。他听见有人在呼唤他的名字,是从他身后的莽莽夜色中传过来的。
温和又低沉,像极了战鬼的嗓音。
流川心神一震,野桔梗花丛轰然碎裂,所有的白花犹如露水般蒸腾消失,耳畔只剩下山风的呼啸声。
他的脑子里嗡嗡作响。
仙道捏了一下流川的后颈:“想起什么了?”
流川缓过神,摇了摇头,伏低身子,眸光忽明忽暗。
子夜时分,万籁俱寂。
仙道早已熟睡,呼吸间散发着淡淡的酒气,许是夜里喝多了。
流川慢慢地挪动身体,爬出仙道的臂弯,纵身一跃,撞开窗子溜了出去,他一口气跑到红叶林外,沿着逼仄的小路往家里赶——其实流川没有家,他也不知道他是打哪里来的,自记事开始,他就跟两只狸猫一起住在小夜川附近。年长那只叫秀治,另一只叫佑吉,他们妖力不高,平日里都是狸猫的样子,偶尔会化成矮小的男子去藏海城里逛逛,倒也没做过什么杀人放火的恶事,顶多就是把叶子变成铜钱,从集市上骗些酒食回来。流川的小屋子是秀治用木头给他搭的,里面铺了柔软的棉絮草,挂在门上的那朵不会枯萎的月石花是佑吉采来的,到了晚上,花瓣会发光,像一盏朦胧的小灯。比起战鬼宽敞气派的住所,流川更喜欢自己的小木屋。
流川敏捷地奔走在夜雾弥漫的山径,他从来没有这么晚还在外面行动,不免有些心慌,生怕半路突然蹦出骇人的恶妖厉鬼。
夜雾越来越厚重,雾中漂浮着时隐时现的青色鬼火。
流川总觉得这团诡异的白雾中藏着什么东西,他加快脚步,一心想离开这个鬼地方,回到小夜川,钻进温暖的小木屋里等待天明。
乳白色的雾气中传出毛骨悚然的可怕笑声,形如鬼魅般逼近流川,眼看着要将他吞没。
流川的额头上忽地出现一个幽蓝色的咒印,一尊身披战甲的战鬼虚像现身,挡住了这团雾。
流川只听到一声响彻云霄的凄厉惨叫,停下脚步扭头看去,雾中滚出一只头上长得尖角的般若。
般若受了重创,圆鼓鼓的眼中淌出了绿色的血水。
流川不明所以,直愣愣地望着半空中这尊威严的虚像。
——这与阴阳师从妖怪死后的怨气中提炼出来的御魂不一样,是活着的妖怪与妖怪之间的守护契约。
而附着在虚像上的凛冽妖气显然属于战鬼。
流川抬起前爪,低头拨了一下发烫的脑门,他着实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跟仙道签订了契约。
正在流川纳闷的时候,风声由远及近,树枝被刮得哗啦作响。
流川闻到了战鬼的气味——大妖怪的至纯妖气蕴藏着令其他妖怪艳羡的力量。
幽蓝色的妖气带着凶戾的杀气一路绵延过来。
冒犯了流川的般若甚至来不及开口求饶,就死在了仙道手里。
解决了般若,仙道挥手驱散妖气,将流川抱了起来,语气中带着愠怒的责备:“乱跑什么?”
“你知不知道这只般若一口就能吞了你?幸好你喝了我的血,与我有了血契,要不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