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尘(6)

作者:事故现场 阅读记录 TXT下载

不等在座的四人说一句话,莺儿冲过去将程山推出门外,反手将门带上。程山楞住了,莺儿脸色煞白,结巴着问道:“怎、怎么回、回来了......”

程山刚刚惊鸿一瞥,只觉得那年轻男子脸熟,这下子回过味儿来了,问道:“那是......那是最近通缉的李承安?”

莺儿慌得不行,抓着他的手,哀哀求他:“程爷,咱们相好一场,你就只当没瞧见他吧。”

程山想到他刚来的时候,小狸的慌张,莺儿刚才一直以来的反常,还有他进门时洞开的后窗,也不知道自己现在心里是什么滋味,他面无表情地说道:“你这是窝藏钦犯。”

莺儿如何不知,他自己也怕得要死。

他们满门问斩,女眷和孩子没入贱籍的时候,他才十岁不够。前一日,他还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富家公子,不问世事,不过朝夕时间,家里被抄了,大门吱嘎合上,贴起封条,父兄在他面前被砍掉脑袋。

他母亲开头时还托人四处奔波,找他父亲旧时的朋辈学生,但都是吃的闭门羹,那时候张宏势力正盛,无人敢出头。李家也在其中,那时候李承安比莺儿还要小一些,俩人也是玩伴,他母亲抱着他去李家的时候,李承安被关在房里,不准出来,隔着门还喊他“瑛哥哥”。

如今,落难的轮到李家,按说,张宏死了,昔日见死不救的李家也沦落至此,他该快意才是,但李承安误打误撞到了他这里,他还是煞白着脸将李承安藏匿起来。

莺儿咬了咬牙,看着程山,说道:“承安是我的发小。再说了,张宏该死,他身上有多少家人的血海深仇,被削脑袋也算便宜他了,是非黑白,我还是分得清的。”

程山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语塞了许久,才说道:“这是要掉脑袋的。”

莺儿的脸越发白了,推了他一把,说道:“你要是怕受牵连,去告发我就好,大不了就是掉脑袋,不过头点地而已。”

实际上他怕得要死,当年父兄被斩,那血溅在脸上的腥气,他似乎还闻得到。他怕得全身发抖,但还是没有退缩,瞪着程山。程山楞楞地转身走出去了,临了回头一看,莺儿还站在院门,瘦削笔挺,像一杆临风的竹,簌簌发着抖。

程山整个人都浑浑噩噩的,他就没有见过任何一个不怕砍头的犯人,再硬气的犯人,都逃不过对于死亡的恐惧。莺儿真的不怕吗,为了这所谓的是非公义,真的值得丢性命吗?在这世道,肉食者当道,他们不过是一柄刀,如猪狗如浮尘一般微不足道的存在,能保住性命已经是大幸。

他辗转难眠,好不容易睡着了,梦里他握着刀,莺儿被押上刑场,跪在木桩前,头颅被压在那糊了层层血垢的桩子上,那如花瓣一样舒展殷红的唇白如初雪。梦里的程山,既是持刀者也是旁观者,他看着自己,高高举起刀,寒光一闪,群众叫好。

莺儿那面容姣好的头颅,骨碌碌滚到了他脚边,脸上还带着笑,血从他的脖子断口处漫出来,浸湿了程山的鞋子,那血越漫越高,将他淹没,让他喘不过气。

他在梦中大叫一声,猛地挣扎,醒来的时候他整个人都坐起来了,一身的冷汗。

他久违地想起他的师傅,程一刀,程一刀是个和蔼的老头子,任不认识的谁见了他,都以为他是儿孙满堂的田家翁,一点杀气都没有。程一刀爱喝酒,喝最烈的烧酒,喝多了就醉,醉了就哭喊笑闹,他说自己砍过十恶不赦的罪犯,也砍过忠臣良将,死后是要下地狱的。

程山看了看时辰,面无表情地换过衣服,去衙门应卯,出门时连花也想不起要浇。

离衙门远远的,他就见到了小狸,慌里慌张地拉住守门的衙役,隔得远,也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只见到她神色慌张,那衙役先是不耐,听她说了几句,马上神色凝重起来,回身就进去通禀了。

程山心中咯噔一下,还不及思考,转身就往品香楼去,开始还只是快步走着,没几步就跑起来,心头砰砰砰地跳。

第8章

程山在认真思考之前就跑起来了,头脑一片空白,不晓得自己在急些什么。这是不应该的,程一刀教过他很多次,做这一行,心要静刀要稳,砍人头和砍冬瓜一样,面不改色的时候,他就出师了。

还是大清早,城西一片寂静,小河波澜不惊,花船都在岸边系着,时不时有伺候花娘妓子的小丫头出门来,往河里泼洗漱完的脏水,怪不得河里都是胭脂香。

程山直接拍开了莺儿的门。

莺儿很快开了门,他脸色煞白,头发微乱,眼下发青,像是一夜没睡。他一开门,程山二话不说,直接闯进去,左右看了一圈,房里并没人。程山还喘着,问道:“那李承安呢?”

莺儿还不知发生了何事,见他来势汹汹,不由得先怕了,难得地乖巧可怜,小声说道:“我怕他被人发现,今日天微亮,就让他赶紧往南方逃去。”程山心中一沉,先不论什么正邪,万一小狸真去告密了,再不济把李承安绑了去,也不至于把莺儿牵连了。

“小狸那丫头呢?”程山明知故问。

莺儿说:“她说身子不舒服,告假了。”

“你——”程山沉着脸,“你倒是会做好人......”

见程山紧张,莺儿也猜到事情不好了,提心吊胆了一夜,这时候却像放下了心,整个人泄了劲,跌坐在圈椅上,小声说道:“我爹和我大哥二哥都是在菜市口被斩的,知道要没入教坊,我娘给我和小妹喂了老鼠药,她自己也吃了,谁知道她和小妹死了,我却吐了一夜,活了......”

“都是‘九千岁’造的孽,我浑浑噩噩活了这些年,如今大仇已报,我也算可以安然赴死。本就是低贱如浮尘一样的命,苟且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隔了院墙,依稀听见了有喧闹声,像是有人上门了。

程山整颗心提了起来,见到莺儿瘫坐在椅子上,一脸煞白,脑海中不住地想到昨晚他梦见的场景。他一把抓住莺儿的手臂,将他拉起来,问道:“这里可有后门。”

莺儿嗫嚅道:“有的......”

“走——”程山抓着他往外走。

莺儿跌跌撞撞地被他拎着走,程山板着脸,脸色也有些发白,嘴唇紧紧抿着。他才要问就被程山打断了:“想要活命就闭嘴。”

从小院的后门出去,一路出了品香楼,顺着巷子七弯八绕,程山说:“你在这儿等我。”

莺儿楞楞地点头,程山没一会儿就消失在巷子的拐角处。他定定地杵着,日头才刚出来没多久,才下过雨,地上湿漉漉的,一阵风吹过来还有些凉,但莺儿整个人都木了,压根感觉不出来。他站在那儿想了很多,想到李承安昨晚和他说的许多话。

李承安和他说,他记得很清楚,那时候莺儿一家被治了罪,上门来敲李家门的时候,他还小,被关在房里,闹着要出去和莺儿玩耍,奶娘抱着他不许他出去,他在房间里听见了哭声,是莺儿的哭声还有莺儿他娘跪下磕头的声音。

李承安和他说,轮到他们李家被下狱的时候,也没有人敢出头。

李承安和他说,那晚他花了很多钱财,买通了九千岁家的家仆,混了进去,其实第一刀下去的时候,张宏久已经差不多没气了,但他慌得很,连下了许多刀,血溅到刀柄上,滑腻腻的握不住。

李承安和他说,瑛哥哥,你将我送去衙门吧。

莺儿没答应,将自己多年攒下来的金银珠宝全部塞给他,让他趁着天没亮透,赶紧走。如今天已亮透,不知道李承安走到哪儿了,他就只站了这么一会儿,就好像过了好久,程山怎么还没回来。

石子路“吱嘎吱嘎”响,有一辆马车驶过来,驾车的是程山,他伸出一只手递给莺儿,沉声说道:“上来。”

看着他伸出来的手,莺儿一时间竟有点怔忪,这双握刀杀人的手居然要来牵他的手。程山脸上的焦急根本作不了假,马车是他从邻舍相熟的邻居处借来的,他偶尔要出城的时候,就借他们家的马车,刚刚去借的时候,说是出城采买些东西,借口天衣无缝,等到说出口的时候,他才发现,他昨晚辗转难眠的时候,好像就已经想到过要这样做了。

莺儿将手递给他,程山一把将他拉上去,塞进里头,将车帘放下,嘱咐他不要出来也不要做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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