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愿池的王八少女(65)

一滴清泪自左眼滑落,方行简下颚颤栗,不声不响。

良久,他终是抬起双臂,将她紧紧拥住,密不可分,牢不可破。

——

翌日,方门惨案传遍京城。

朝中奏疏弹劾方侍讲者无数,有言他藏妖欺世,假以时日,会叫天下民不聊生,当初江怒一事兴许就是这妖孽所为,并非神佑;也有惜才同党为他说情,只道他是被妖女迷了心智,以为美人在怀,当日才知真相,在儿女私情上虽有过错,但才学是真,不能因此错失一位不可多得的人才。

挨个料理好亡故家仆后事,方行简告病家中,多日未去上朝。

他谎称自己到场时,那妖怪已不知去向,奄奄一息的李家小姐就在眼下,他无暇顾及其他。

流光易逝,家中亲眷逐步好转,那夜阴霾也渐次淡去。

只是,花团锦簇的汀兰苑成了一片荒草园,无人再敢踏足半步。

立冬当日,皇帝龙体好转,重回龙椅,把持朝政。

闭关修养时,他对方家事也有耳闻,可时日良多,一扫阶下却不见人,下朝前多提了一句:

“方学士何在?怎么不来上朝?”

听他还记挂着自家女婿,吏部尚书受宠若惊,匆匆回道:“臣叩谢圣恩——当时朝中争执颇多,互不相让,太子殿下就未将此事定案,一直拖至今日。唉,微臣这不成器的女婿啊,仍在家中静养,羞见圣颜。”

皇上捋捋唇下须,又问:“李尚书家小女可还安好?”

“虽有惊吓,但目前尚好。近来归家省亲,还算开心。”

皇帝颔首:“嗯,那便好。”

翌日,忽有内臣传旨至方府,召方行简面圣。

他不明何事,细细装整一番,赶去宫内。

太极殿内,圣上一身绛袍,已摘了通天冠,闲散坐卧在榻上用着小点。

见方行简来,皇帝瞧他片刻:“许久未见方学士了,是消瘦许多。”

“微臣有愧。”他伏地跪拜。

“身体可还安好?”

“臣已无恙。”

皇帝勾唇:“那怎么不来上朝?”

他背脊绷直:“家丑遍布京城,卑臣早已无地自容,愧对圣颜。”

“怎么办,朕偏就爱听你讲课,才识丰厚,又不乏意趣,”皇帝盯着他俯首帖耳却依旧一股子不卑气态的姿态:“过阵子冬季经筵,你可得回来。”

方行简沉声拜答:“臣惶恐,多谢陛下厚爱。”

“你起来吧,”皇上捻去指端碎末,“今日叫你过来,为表惜才之意,还想让你见个人。”

他示意一旁宦臣,老人立马心领神会,高声唤:“焉太史还请出来——”

高柱帷幕之后,一明男子款款走出。他一身绯色官服,身形瘦削,相貌俊秀。

方行简望向他,来人乃司天监太史令。

他心一沉,已预料到什么,拱手一揖:“焉太史。”

他也行礼道:“方学士。”

皇帝撑着脸,左右看看这两位年轻臣子,而后捧起茶杯,看戏道:“焉太史,你同他说。”

焉太史上前两步,直言:“方学士,劝你莫要再将那龟妖藏于家中。”

方行简闻言色变,屈膝跪下:“她已不知去向,府中先前住所也已封园,臣怎还会与她相交?”

焉太史淡声道:“我乃天师一门,百年来降妖除魔,你以为能瞒天过海,却休想逃过我法眼。”

方行简喉间紧绷,唇色苍白。

焉太史发出最后通牒:“方学士,欺君之罪足以叫你死千次万次,殿下惜才,遂再予一条生路。我知你对那妖有情有义,但她为非作歹,祸乱人间,罪实难恕。明日我会去你府上,你且将那龟妖交出,如若不然,满门抄斩。”

寒刺脊骨,方行简自知无法再隐瞒下去。他眉心堆叠,而后伏下身躯,气息平稳道:“——微臣听命。”

是夜,园中万木凋敝,廖无人烟。

方行简换了身暗色简衫,快步赶往汀兰苑,他如往昔那般蹲到湖边,气声唤了两下。

一只赤光敛眼的脑袋探出水来,兴奋拱他掌心。

他爱不释手地摩挲许久,又从袖中取出一包酥点,一块一块喂她。

玄龟笑眼弯弯,又来蹭他脑门。

一人一兽额头相抵,一会,方行简轻道:“我带你出府。”

玄龟缩回脑袋:“为何?”

“我们去滦江,”他面色温和:“我今日下朝,听闻有得道高人进京,要与皇上研习玄学易理,怕你被发现,受到牵连,先送你去滦江避几天风头可好?”

玄龟摇头晃脑:“我才不惧那帮迂腐之徒。”

方行简淡笑,揉揉她头顶绒毛:“听话,滦江是你故乡,你待在那我会放心些,几日后我就接你回来,你要信我。”

“好……吧。”她不情不愿答应。

他直起身:“你快变回来,我们走后门出去。”

“嗯!”少女裙摆飞旋,一下跃到岸上。

方行简褪下外袍,将她裹好,一如他们初见。他凝视她小脸片刻,握紧她手,快步向外走。

月影斑驳,两人步履轻而快,行至一处紧闭厢房时,方行简忽的驻足。

他喉头一动,松开她手,而后跪到地上,冲着那扇门阖目深叩一首。里面睡着他的娘亲。

玄龟好奇:“你在拜甚么?”

她跟着跪下:“我也要拜!”话毕做了与他一模一样的姿势、动作,看上去虔诚无比。

方行简瞥她,眼中烁动。须臾,再望向她时,他眼底泪光全无,只掀唇道:“拜天地,拜高堂。”

他重新起身,拉着她朝后门走。

玄龟不解,但觉他方才面色欣喜,又不乏庄重,便问:“拜了会如何?”

“会,”方行简顿了顿:“永世结为夫妻。”

玄龟一时心花怒放,抹了蜜一般黏着他臂弯不放。

方行简一早便备了匹骏马在后院,他抱少女上马,一路驰骋。

越往西行,越见水域绵长,浩渺奔流,缎带般扎裹着人间。

方行简一早便在地图上寻好最为偏僻少人的江岸,就在清河县内。

风如刀割,他下巴贴紧怀间姑娘。

忽然,她从衣袍中探出脑袋,指着一处,兴奋喊:“天要亮了诶——”

方行简眯眼望去,东方既白,云海弥漫,边缘微透着些金芒。

他心中怦然,一夹马肚,一面加快速度,一面附应着她声音:“是啊,天要亮了。”

第50章 第五十枚铜币

方行简将马草草拴在附近渔村, 抱下玄龟, 拉着她快步行至江边。

江水奔流, 云烟无垠, 混为一体, 已分不清哪里是天, 哪里是地。

他箍紧玄龟的肩,吩咐道:“涴涴, 待会你直接下水,往江里游,别冒头, 别被人看见,日后我定来找你。”

玄龟鼻酸, 转头一下环住他腰, 瓮声瓮气撒娇:“好, 你可要快点来, 我会好想你的。”

“好, 一定。”方行简微微眼烫。

这热量很快化在风里。

江沫拍岸, 将二人鞋头打湿。

方行简敛目, 在女孩头顶印下一吻, 轻如鸿羽,却又重如山峦。

刚要送她下水,侧方忽的传来一声, “方大人——”

方行简瞳孔骤紧, 循声望去。

焉锦正负手高立于一块礁石之上, 道袍在风中猎猎作响。他有些远,瞧不出具体神情,只知面色异常冷峻。

玄龟起疑,一句“他是何人”还没问出口,已被方行简护到身后。

焉锦身姿如雁,轻飘飘从石端一跃而下,勾起个笑容:“有劳方大人了,连夜奔袭,特意将它骗来此处,待我瓮中捉鳖。”

他语气感激:“若不是你,我恐怕都见不到这玄龟本尊。”

紧攥方行简衣料的一双小手,缓缓松开了几分。

一时间,石林后涌出数名素袍道人,手中法器各异。

银甲军队紧随其后,疾行列兵,一下将这单薄空阔的江岸围得水泄不通。

方行简眉心紧蹙:“一派胡言!”

焉锦对天拱手,笑意不减:“我胡言甚么,你忘了昨日宫中,你是如何答应圣上的了?”

“布阵!”焉锦一声令下,那些道士急速排开,将二人控在中心。

他们高亢喊道:

“妖兽,还不速速领死!”

“你为非作歹,双手沾满血污,还想全身而退?”

“今日定要将你捉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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