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柏就静静在一旁看他问诊,看了一会儿,走了出去透口气。周原一早事情多,忙碌中一抬头没看见人,跑出去望了几眼,一揪陈柏衣后领,便整个儿拎了回来。
“我怕你躲出去抽烟,”周原想想,又补了一句,“医院不给抽烟。”
陈柏低下眼唔了一声。
周原将他病历翻出来,说:“你去做个全面检查,再来找我。”
陈柏一转身就去了,存折还留在桌上。周原犹豫了会儿,拿起来扫了几眼,上边数字实在太单薄。
周原都觉得有点残忍,不知这个数字够付几天的医药钱。
他合上存折,犹豫了会儿,将它按回远处。
不知不觉就折腾了一上午,轮到陈柏时已临近饭点,陈柏说:“挤不过他们,就在旁边等,我今天请了假。”
周原接过他所有的检查结果,一页页地翻。
他调整了一下表情,问陈柏一些平时的状况。陈柏说,只是觉得心脏老是会痛。
周原又接连问了几句:“平时会不会经常觉得呼吸困难、想咳嗽、容易乏力?晨起会不会胸闷,胸腔有沉重的感觉?”
陈柏想了想,都答是。周原沉默了会儿,又测了一次他心率,开始低头写药方。
“我先开三天的药,三天后过来复检。”周原取下听诊器。
陈柏说:“你要不开一个月的吧。”
周原挑了挑眉,仿佛他在儿戏。
陈柏站了一早,觉得很乏力,趴在桌上:“一请假扣钱扣得特别厉害。”
周原本想说,你现在的身体已经完全不能工作,忍住了:“身体比工作要紧,你的情况已不适合大幅度作业,你要注意。”
陈柏头埋在手肘里,困倦说:“那你开七天的吧。”
周原改了一下药方,递给他。上边一长串药名陈柏不是很看得明白,他问:“哪个最贵?”
周原给他指了最上的一个,其实这个药价钱已相对实际。
“你划掉它吧。”陈柏说,“你能给我开一点止痛吗,我心老痛,工作时站不起来。”
周原没按捺住:“你知道你现在这种情况就应该住院吗,知道自己心脏不好,为什么不能多注意休息、减低劳动力?心脏病不是儿戏,止痛药也不是说开就开的。”
“你开止痛药吧,”陈柏撑起眼皮看他,“我怕痛。”
周原看他这样子,心里又不忍:“止痛药从来治标不治本,一旦产生依赖性,用量会越来越大,对你的身体百害无一益。”
陈柏说:“不痛就行。”
周原有些恼火:“止痛药治不了你的病,身体只可能继续败坏下去,你到底为了什么来看病?”
“为了不那么痛。”陈柏摆正脑袋看他,他很乏了,眼睛半眯着,说,“我听说得这病的人死的时候很惨,脸青青的,嘴里还吐血,是给活活疼死的。”
“我就想,要你给开了药,我以后大概能死得轻松点,不至于那么难看。”陈柏淡淡道,并不像玩笑的意思,“吃那么多高价药,要临死还难受,就亏了。”
周原没接话,揉了揉额角,片刻后再次给他改了药方。
“你三天后过来。”周原说。
陈柏接过药方,扫过一眼,似乎不那么在意。
“谢谢周医生。”他同他道别。
第4章
周一总是特别忙碌,陈柏走后,周原午饭都没吃上几口,便埋头开始工作。接症的人很多,什么人都遇得见,但目的却很单纯,都是为了求生。
周原觉得,好像来到这座城市越久,病的人就越多。
忙了一天,好不容易撑到下班时,周原伸了个懒腰,一翻手机,刚巧接到蒋念如的信息。
“珉景花园有一家私房菜馆好赞哦,位子已预订好,周大医生。”
周原一笑,刚站起身,就觉得腰酸背痛。
最近太缺乏运动了,周原自怨自艾,他回道:快下班时被几个实习医生缠住了,好累呀,下次陪大小姐补过。
很快信息就回了过来,附着一张照片。
照片上的女孩子柳叶弯眉、明眸皓齿,笑容与花朵一样明丽。
蒋念如说:好生气哦,但是还要保持微笑。
周原被逗乐了,按下一颗爱心键,想想又删掉,回了一句:明天见。
周原回家时路过一处街口,红灯亮起的时候,快节奏的城市停缓下了短短的一段时间。
他隔着车窗,看着街口那一边川流不息的人群,出神。
绿灯亮了的时候,周原转动方向盘,车子向另一个方向行驶过去。
周原拎着礼品,去拜访了自己久未谋面的大学导师,那位德高望重的医学教授很高兴地接待了他。
师生二人已好长一段时间未见过面,兴致都很浓,寒暄了一会儿后,两人喝起了小酒。
喝到一半,酒意正酣,周原突然向导师提起陈柏。
他简单描述了一下陈柏的情况,说:“检查结果出来了,状况很不好。我开了一点药,让他三天后过来复检,本应该是建议住院的。”
“心脏瓣膜病变都已是重度了,单靠药物已经不能解决问题。”导师想了想,说,“明天将检查结果发给我看看吧。”
周原很感激,连敬了他几杯酒。
导师欣然受之:“周原,你是这几届我培养过的最出色的学生,你要对自己有点信心。刚入社会,吃点苦受点累没关系,都是人生经验。”
“我懂的。”周原深深低着眼,谦虚受教。
导师又讲起陈柏:“像他这种情况,如果身体受得住,一般是建议手术的。当然家人的陪伴和鼓励也很重要,对他是精神方面的支持。”
导师问:“他家庭条件怎么样?”
“他家好像没什么人。”周原说,“可能很难支撑得起手术。”
导师皱着眉:“我明天先看下病历,如果病得很重了,家里条件又不好,那前景可不乐观。”
“我知道。”周原啜了一口酒,入腹后酒精将热度与情绪烧了起来,双眼被蒸得红红的。
他含糊说,又像自言自语:“我就妄想一下,能不能单靠药物维持,慢慢给调理好了。”
“悬。”导师看他一眼,问,“你这是同情他?”
周原点点头,雪亮的吊灯映在手中的酒杯里,像盛着一汪月亮。
导师斟了杯酒,与他一碰杯。
溅出了一星半点酒水沫,导师说:“这种事,以后见多就习惯了,习惯了就不同情了。”
“这不是心硬,这是形势使然。”
周原看了看导师,觉得这像是陈柏会讲出的话。
不知怎么又想起那少年,瘦得发慌,嘴唇呈现病态的紫色,眼神里总流露出疲惫和不屑。
可惜了。醉意上来了,周原摇摇头想,才19呢。
第5章
第二日周原将陈柏的资料交给导师,导师答应给看看。但三日后,陈柏没来复检。
周原这几日忙得不可开交,根本无暇拣起这事,若不是导师回电,周原险些没记起来。
导师在电话里分析了一下,很明确表态:“马上住院,看他身体的承受程度,如果可以,立刻开始换膜手术。”
一点回寰的余地也没有,周原还是握着手机犹豫了一下:“他没有来复检,也没留下其他联系方式……药物治疗一点希望也没有吗?”
那边沉默了会儿:“药物不可能。另外不能拖了,再拖就真的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周原被手边的事弄得很烦躁,一边写报告一边侧头压着手机,说:“我联系不上他。”
“那就这样了吧。”导师淡淡道,对话到这儿终止。
挂了电话,周原停下笔,发了一会儿愣。同事在一旁催他,他回过神,忙应了一声。
周原埋头快速地写报告,在脑海里想,那也就只能这样了。
自身都难顾及的时候,哪里抽得出心神去帮持另一个弱者,本来非亲非故。
怜悯与徒生的善意挥发得太快,因此显得廉价,但没人会追究不是,毕竟世道如此。
陈柏一周没来复检,十五天后也没来,快一个月,周原对这个重症病人的印象淡得几乎快记不起。
一个月到头,好歹有了空闲下来的一段时间,周原终于可以透一口气,出外放松一次。
周原的兴趣爱好与年轻人有点脱节,他年纪轻轻爱喝茶,一有空总爱往茶馆跑,聚会聊天也总爱在那儿。蒋念如就不喜欢,总是抱怨,因此二人总聚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