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最后他没有,他低着声音,哽咽着说:“我希望我的手术能成功,别再给周医生添什么烦恼了。”
他说完,怕极了捎了哭腔的自己露馅,赶紧大声问道:“那周医生呢,周医生有什么愿望?”
烟火喧嚣的声音很大,他喊得很卖力。周原听见了,站在烟花下笑了,向他走过来。
他走近他跟前,说:“我希望等你手术结束以后,我能干干净净地站在我心里的那个人眼前,与他许诺我和他的后半生。”
他深深望进陈柏眼里去,看见他眼睛里和烟花交织成一团的自己。
周原的手下意识地背在了身后,掌心里握着一个四四方方的小盒子。
那里面是一个小巧的绚烂晶莹的硬物,多少人用那么细微的它圈紧了另一个人的一生。
周原是相信的。
第二十九章
周原比陈柏更期盼手术的到来,日常仔细观察陈柏身体的各项数据。陈柏出入各个检测科室更勤了,与各科室的医生护士也招呼得熟了。
护士见他一露头,接了手中的病历压好,也不必多看,打趣说:“哟,心血管科周医生的孩子又来啦。”
陈柏起先还局促地埋首搔一搔鼻头,到后来挨个给阿姨叔叔们送阿胶糕,是周原给提前备着的,一来二去倒像在串门似的。
不多时小半个医院都得知了陈柏这个孩子,与他手术的日期。术前还有几日,来自各方的康复的祝福陈柏已接了个满怀,他羞赧又感激。
还有一些惶恐。一个没憋住,他追着刚下班的周医生巴巴地问:“我今天去了好多科室,体检科的卢医生又给安排了一个胸部CT。这星期检查更勤了,我存折里没那么多钱呀,信用卡透**么多,到时候怕还不回来。”
周医生正翻着他的体检数据,被他说得一愣,半天才记起来,方才答道:“没透支你信用卡的钱,你存折当初压我这儿说由着我管呢,反悔啦?”
“我存的钱翻个十倍怕都不够。”陈柏嘴里嘀嘀咕咕,又悄悄打量着他的神色,“我怕你偷偷贴补呀。”
周原心想我这是明目张胆地贴补,但见眼前小孩惶恐又严肃的表情,担忧他一开口陈柏便要一个箭步跪下谢恩卖身赎罪了。
于是周原清了清嗓,正色道:“可以走后门的。”
唬得陈柏一愣,结结巴巴道:“这,医院体检走后门,打、打几折的呀?”
周医生笑得花枝乱颤,手里一垒材料险些没拿好,立马稳住了,严肃说:“每个科每做的CT不一样,折扣也不同,一折到五折不等。嘘,小点声。”
陈柏闻言一下闭紧了嘴,乖巧地点头,末了还是不放心,轻轻扯了扯周原工作服的袖口。
他低敛了眉目,轻声轻气地说:“你别贴补了又不告诉我,我明白你的好意,但我过意不去,日后会攒着还你的。”
“我欠你那么多呢,周医生,我心里过不去。”
周原动容,顺势捞过他的手握在掌心里,陈柏不自在,**了一下,于是周原将两人的手都揣进了衣袋里。
周原垂眼微笑说:“那就从婚后财产里扣好了。”
陈柏两颊酡红,心里一边想着“揣兜里什么的,太孩子气了吧,才刚入秋呢”,脑中一边炸成了那夜的烟花。
他没听见。
晚上周原同陈柏挨着头看完一部电影后,监督他喝完一杯牛奶,哄他去睡了。
他闭上陈柏的房门后,裤袋里的手机一阵振动,他掏出来看,上面的名字来自一个近日来都联系不上的人。
他的女朋友,蒋念如。
周原挑了挑眉,正待回拨过去,却见手机振动不停,提示微信上发来了大量图片。
周原点开,一一扫眼去看,从入目的震惊,到愤怒,至最后背心凉透。
他一双温润的眉目此时锋利得像新开刃的剑,淬火后从熔炉中释放出来,目之所及处,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他立即回拨了蒋念如的号码,片刻后对方接上了。
周原沉声说:“你在哪里,我现在立刻要见到你。”
对方沉默了好一会儿,周原握着手机,保持缄默地等了她好一会儿。
良久对面轻笑了一下:“原来你也会对我生气呀。”
周原皱了皱眉:“不说废话,你在哪儿,我们面谈。”
蒋念如幽幽说:“在我们最常约会的地方呀,哈,对,我们约会过呢,还记得吗?”
“你这么聪明,肯定想得到,对吗阿原?”
她声音轻飘飘的,带一点嗔笑,又带了一点幽怨的哭腔,听着叫人毛骨悚然。
周原知道不再问得出什么,他说:“我马上来。”
通话迅速中止,蒋念如听着那端杂乱的忙音,轻声笑起来,仰面笑着笑着,涕泪糊了一脸。
她应和着音响里传来的乐声,错乱地哼着:“负情是你的名字,错付千般相思,情像水向东逝去,痴心枉倾注,愿那天未曾遇……”
她边哼边将洗出来的散了一桌的照片,拿剪子一一剪了。
照片上边,尽是周原与陈柏的合照,家中、医院、外出,任何地点都有,那夜陈柏偷吻周原的照片清清楚楚被记录下来,赫然在目。
两人所有有意无意的亲昵接触,都被截取下来,无限放大,最后洗成一张若真若假的罪证。
罪无可恕,其罪当诛。
蒋念如将照片剪作两半,又拿剪子将半张上陈柏的脸戳得稀烂,而后捻起周原那半张,贴在唇上吻了吻。
她艳红的唇印醒目地印在他身上了,那还不够,她要钉入他骨髓中去,方休。
蒋念如哼笑一声,动一动指尖,电脑里仔细整理标注好的照片文件,轻飘飘地发送给众多相关的人。
——周原的朋友,同事,甚至周原都不认识的人,以及他的家人。
蒋念如想起周原祖父与他双亲那张脸来,她自小喊着“周叔”、“周姨”,那些目睹着她和周原长大的前辈,此刻脸上会是怎样的一种表情。
她舔了舔空了的酒瓶口,又无趣地扔掉,最后伏低在桌子上,觉得未来并不是全然盲目无望,仿佛又有些值得期许的了。
她无力地伏着,胸腔里一颗健康的心脏不急不慢在跳,却觉得还不如别人胸里那颗坏的烂的。
他会有自己这么痛么?蒋念如侧着头想,耳边音响里还在缓缓回放着:
“誓言幻作烟云字,费尽千般心思,情象火灼般热,怎烧一生一世,延续不容易……”
作者有话说:
歌词摘自梅艳芳—《胭脂扣》
第三十章
夜入三更,空荡的林荫道上传来嘀嗒嘀嗒的脚步声,清脆,利落,又叫人毛骨悚然。
蒋念如着了最气质的行头,饰了最精致的妆,胳膊垂在身前,双手十指交缠在一块,踮着脚尖走在这条夜半的小径上。
今夜月初四,天际挂了一柄吴钩,沾着一丝隐晦的血色,清亮的弯刀也妖异起来,淬了血,要在这夜勾人心魄拿人性命。
蒋念如就是月下的那个美貌的兵不血刃的行凶者,她施施然自小径迈出来,前方枝桠蔽目,她拨开树桠,月色下的光景就赫然在目了——
这座城市公园最北的人造湖边,有一处浅浅的沙滩,沙滩上有凌乱摆放的陈旧的儿童娱乐设施,再往北,就是牢固的一堵墙,墙上挂了一墙壁枯枝败叶——这里刚入秋,倘若是三月春浓时,这儿一墙的蔷薇花就开放了,是好一片旖旎冶丽的盛景。
枯萎的枝叶下已有人在那儿等着了。
蒋念如像很多年前那样,怀揣着一点憧憬、一点忐忑,又带着满腔云霓之望,凑近他跟前去。
从幼时下意识地接近,到豆蔻的羞怯地亲昵,这份心情由开始到这刻都未变过,只是这一刻她成了一个处心积虑的加害者,而对方从包容、被动接受到兴师问罪而已。
蒋念如踮直了脚,伸直了脖颈,微笑地交由对方处置。
她注意到周原裤袋里的手机一直在震动,周原最初还不时低头看上两眼,见她来了,索性按灭了屏幕直接关机。
蒋念如从他淡漠的面孔上没有看出什么,好像由她掀起的波澜不能影响他一丝一毫似的,他连愤怒的情绪都吝啬施与她了。
蒋念如终于觉得惊恐,打好的腹稿一句都吐不出来,先自乱了阵脚:“你等了我很久,对吗?你为什么会猜到我在这里?如果我始终没有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