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了,是了。难怪短短十六年后,大荒渊就再度震荡。
仅以一柄剑中神血作为媒介,终究难以加固渊中禁制。难怪师尊要将此剑传给他做佩剑,难怪师尊的阵法功力远胜于他,却嘱他作为阵眼深入。
原来并非北斗为主南斗为辅,而恰恰相反,是南斗为主、北斗为辅,是他这身负白民族血脉之人,才能真正修复大荒渊。
一时之间,仿佛他那对十余年不曾与他有过交集的父母,终于自深深暗夜之中,显现出了一两分若有若无的轮廓来。
梅清渐竟然耐不住双手隐隐颤抖,慌乱道;“长老……长老可还知道什么白民族旧闻,还请告知!”
七杀长老斜了他一眼,笑道:“你还想知道?余下的,可不是什么好话了。”
梅清渐迫切之下,向着七杀俯身欲行大礼,急声道:“弟子二十年来不知父母身世,糊里糊涂,枉生为人。还请长老相告!”
七杀长老一掸衣袖,众人也不曾看清他如何拈诀发功,梅清渐只觉一股无形气流在他膝下一托,迫得他踉跄一下勉强站稳。
七杀长老淡淡地道:“本座足堪受得你一拜,却不屑于你因这些闲事拜我。也罢,陈年旧事,也只能讲给你们这些小娃儿听。你可知道,白民一族的来历?”
梅清渐道:“曾听师尊提起,白民一族乃是昊天上帝帝夋之后。‘帝夋生帝鸿,帝鸿生白民,白民销姓,黍食。’”
七杀长老道:“所谓的甚么昊天上帝,也都是后人浑说。五行人帝也称得帝号,却称不得天,帝夋便配得尊贵至此么?多不过是身后留下了大荒十国罢了。
“中容、白民、司幽、黑齿、三身、季厘、西周、儋耳、牛黎、殷商,此十国各居大荒四方,共尊帝夋为先祖。
“可是世人不知,帝夋子孙也未必都是甚么好东西——帝鸿氏有不才子,掩义隐贼,好行凶慝,天下谓之混沌,你们听说过么?”
第11章
众人吃了一惊。都道混沌是四大凶兽之首,却原来也是昊天上帝所遗的神族脉系。
七杀长老冷笑道:“不只是他。梼杌乃颛顼不才子,穷奇乃少暤不才子。你看,就算在上古时代,神裔照样会堕化为妖兽,是神是妖没有什么分别,区区人界修士不过是沧海一粟,至于那些无知无识的凡人,更是有如蝼蚁,不值一提了。”
梅清渐心中迷茫。他自幼所受的折磨困苦,皆是由他这非人非妖的身世而来,此时经由七杀长老一番话,只觉得旁人尽可说得轻描淡写,然而他们身世磊落,又怎能设身处地,明白这其中的艰难?
就在此时,身侧传来一声异样的嗤笑。
凌昱抱剑而立,眉目间遍生桀骜之色,冷冷地道:“上古大荒之事,为什么你知道得这样清楚?你究竟是谁?”
七杀长老徐徐向他移去目光,一时并不答言。宁子亁在旁忐忑不安,局促道:“凌师弟,你这是什么话?七杀长老在七峰峰主中资历最深,莫非你还不知道吗?”
凌昱冷声道:“怎么,他空口说白话,知道几位师长的名姓,就此唬住你们了么?我倒觉得,这大荒渊乃是四大凶兽的地盘,我等步步为营,绝不可轻信旁人。
“宁师兄,我们在场六人从未有谁见过七杀长老,难保不是冒牌顶替。纵使当真是七杀长老——呵,方才那些行动自如的干尸,诸位同门也是亲眼见过的了,四大凶兽的妖力远远强于其余妖兽,眼前此人,难说不是一具更有灵识的干尸!”
但听仓啷剑响,羲和再度出鞘,凌昱傲然道:“如若不然,请接我羲和百招!”
众人一时面面相觑,梅清渐虽然心乱如麻,却将凌昱这一番话听得分明。他们深入敌营,确实应当时时小心,也不由得将眼光望向七杀长老。
七杀正瞧着羲和剑出神,喃喃地道:“东南海之外,甘水之间,有羲和之国。羲和者,生十日。
“原来羲和之国的亁坤金至今还现身人间,嗯,看来沈默偏疼于你,果然不愧是天枢峰的精英弟子。很好,很——”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蓦然只见黑影如风般纵掠而去,待到凌昱倏然回神想要格挡时,已自不及,就在一招之内,一只瘦削有力的枯手已经狠狠攫紧了他的喉咙。
七杀那嘶哑的嗓音就响在他耳畔:
“你这姓凌的小娃儿很有些意思。你疑心本座是妖兽驱使,那也不错,本座蛰伏大荒渊百余年,人不人,妖不妖,连本座自己都辨不分明,更不必说你这小子了。可你向本座邀战,却是蠢不可言。
“本座若是人,受你此辱,该当杀你。本座若是妖,受你揭破,也该当杀你。你想上一想,是否如此?”
凌昱喉咙中咯咯作响,被他这只铁钳似的枯手一攫,脸色已越发惨白,却仍旧一字一顿强自挣扎着道:“老匹夫修道有成——就自以为得——得意——”
说时迟那时快,众人只觉眼前有乌影一掠而过,快得几乎令自己误以为眼花。
江别的灵鼎骤然出手,鼎中烟气缭绕,分自两侧向七杀长老袭去。七杀长老嘿的一声,攫着凌昱转了半个圈子,快速无伦地避过了两道烟气。
“江师兄!”梅清渐眼看凌昱受人所制,江别随之出手相帮,彼此之间竟是立刻要兵戎相见,抢上一步,心急叫道,“长老请手下留情!”
七杀长老狠狠一掼,凌昱便随着他所掷的力道重重摔落在地,但听那嘶哑的老人嗓音冷笑道:“你想说什么,索性分说个明白罢。”
凌昱伏身剧烈咳嗽不已,却反手一把甩开了闻燕声的搀扶,喘息道:“你不必搬出什么神魔之争来哄骗小爷。天下之大,却没有一个人敢放言说他见过甚么昊天大帝,又凭什么看不起无知无识的凡人?
“咳……咳咳,你被困囚渊中,难保不是收敛自身妖气,骗我们将你带出大荒渊。不然,就休要在此巧言令辞!”
七杀长老微微眯了眯眼睛,笑道:“你信或不信,本座压根儿不放在心上。本座受困在此,等的不是你们,等的是恰到好处的机缘。至于你,你既然不敬帝夋,又何必拜入昆仑门下,修仙问道?”
凌昱闻言昂高了头颅,他眼底血丝浓重,一字一顿地道:“这句话,你不如问问他们几人,他们为何修仙问道?
“——他们自幼长在昆仑山,只知道循着众位师长亦步亦趋,哪里知道下界民生艰难?就算将来飞升成仙,只怕也是和你一般,不将凡尘俗世里的平民老百姓放在眼中!”
他一把抓过跌落在地的羲和剑,撑着地面吃力地爬起身来。踉跄着站稳身子,却骤然反手回剑,再次指向七杀长老:“……你瞧不起我?你虽是修为浑厚,可你也未必就能瞧不起我!
“九十八个人,凌家村九十八个人,都是被妖兽杀尽的。我被埋在死人堆里,听它们咀嚼骨骼血肉的恶心动静,闭着一口气装死。
“我在尸山血海里躲了三天,后来才被路过的天同师伯带回了昆仑山,可他说他执掌司经,劝我诵读典籍,体悟天道——我呸!
“我不入天同峰,不学司经,我要学就学最强的司剑一脉。不是为了飞升得道,也不是为了长生不老,是因为我要除魔卫道,我要将天下妖兽尽封在大荒渊下!”
没来由的,梅清渐忽然想起多年前死在七杀崖下那只貜如妖兽,想起了凌昱向他御风逐来时,眼底难辨喜怒的神色。
七杀冷笑道:“黄口小儿,会使两手三脚猫的剑法,就敢妄言天道。人于神魔,就如同猪牛马羊。你替凡人鸣不平,怎么从未替牛羊鸣不平?”
他话音未落,蓦地里,众人只觉一阵天摇地动,大荒渊由内到外再度剧烈震荡起来。这股震荡比先前更强,直摇晃得诸人站立不住。但听断折白骨簌簌作响,周遭忽而响起了凶兽此起彼伏的咆哮。
深渊里传来桀桀的笑声,一个破锣般的难听嗓音拖长了声调,笑嘻嘻地道:“不错,不错,说得很不错。这句话,吾很喜欢听。”
铁链声响,伴随着断续不绝的桀桀笑声,从黑暗里徐徐显现出一个庞然大物来。
乍一看去,这丑陋妖兽似乎是个人脸虎身的怪物。它背脊生着一道一道的斑驳条纹,被层层铁链捆绑着,口中横生着两根野猪似的獠牙,凶相毕露,肮脏长尾拖在地上,时而懒洋洋地轻轻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