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迈动有些发僵的双腿,往上游缓慢走了几步,面朝下伏在溪边一动不动的倩影,那是——
他扑了过去。
“——师妹!”
岫玉双目紧闭,躯体冰凉,赫然已是死去多时了。
公仪焕颤抖着手去探她的鼻息,耳边嗡的一声响,几乎头脑空白。
四周没有打斗痕迹,也未见岫玉身周有伤痕血迹,是钩蛇袭击?不可能。然而这试炼阵法中难道还有其他的危险?也不可能!
掌门运筹帷幄,绝不可能放任门下弟子在昆仑山中遭遇险境——可是岫玉当真是死去了。
其他人呢?他们失散以后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事?其他人是不是也已经……
蓦地里,但听远远的传来钟鸣之声,打乱了公仪焕的胡思乱想。这钟声恢宏绵长,共击十二响,回荡在格外寂静的天地间,肃穆非常。
公仪焕长身站起,遥望着远处的山峰。峰头高入云端,烟雾缭绕,伴随着阵阵钟声,时而有灵兽禽鸟穿梭其间。
他方才并未注意到,这里竟然也是七峰环抱的地形,竟是……竟是与昆仑山分外相像。
可这绝不是他记忆中的昆仑山。
公仪焕入门三年,早已将七峰都混得熟了,天枢峰的山头经由昔年一场铸剑野火熔炼,半座峰头皆不生草木,天府峰的山头被斜斜劈去了一半,天梁峰间的引水彻底断绝,七杀崖更是彻底毁于一旦。
听老一辈的长老说,这都是百年前那场大荒渊浩劫所留下的伤痕。
然而,公仪焕此刻环顾四周,他面对的昆仑七峰间,却是苍松翠柏,一片青绿。
仿佛……时光回溯,回到了百年之前。
公仪焕只觉得嗓子眼发紧,他低头望了一眼岫玉那毫无生气的尸身,掌门绝不会容许他们在试炼阵法内送了性命,如此说来,只有一个可能。
此时此地,此情此景,包括眼前的岫玉,都是这幻境中所构建的假象,目的便在于试炼他是否心志坚韧。
破阵的法门绝不在此处。要想救岫玉等一干同门,也绝不能止步于此。要想探寻昆仑百余年前的秘密,更应当继续向前。
公仪焕踌躇片刻,俯身替岫玉拭净了口鼻间的水渍,将她平置溪旁,随即直起身来,迈步向前走去。
天府宫前那条数千级的玉石阶梯是他走得惯了的,然而如今行来,步步皆觉得不自在。
这片幻境根本不像幻境,周遭时不时还有擦肩而过的昆仑弟子,然而他们面目模糊,全无表情。
他们或许早在百年前便逝去了,如今存留的,只是生者的一丝追思回忆。
公仪焕忽有所感。他仰首望向了巍峨宫门,就在这两道玉石门扉之后,必定……隐藏着更为浓烈的情绪。
宫门前聚拢着不少行尸走肉般的昆仑弟子,当公仪焕走近时,他们便自发散开两旁,让出了一条路来。
大殿中心无声无息地躺着一个人,即使公仪焕未曾近前,也觉得胸口似有巨锤击中,肺腑钻心剧痛,喉口发痒,仿佛一股甜腥血气想要呕出来似的。
他看清了大殿中心躺着的人,那是……那是虞相生。他一张圆脸上兀自留着惊愕的神情,双眼睁大,满脸血迹斑斑。
公仪焕不敢再往前走了,他有些茫然地四下张望起来。
胸腔中涌进来的情绪汹涌而陌生,让他觉得手足无措。
这所谓的试炼法阵与他以往经历的历练全然不同,眼前所见,当真是百年前的昆仑山吗?
这一桩桩同门毙命的惨事究竟从何而来?周围簇拥着的面目模糊的看客究竟从何而来?胸中那一番钻心剜骨的痛楚究竟从何而来?
如果当真是生者的追思,这又是谁的追思?
第72章 番外(4)
大殿外骤然响起纷杂的喧闹声。
公仪焕精神一紧,倏尔抬起头来,但见宫外簇拥着的昆仑弟子如潮水般退出殿门,直奔山道尽头的大片屋舍而去,公仪焕瞧得明白,众人所去的正是稷下学宫的方向。
公仪焕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
距离稷下学宫越近,听到的喧嚷声越发吵了起来。公仪焕隐隐听得人群中时不时爆发出一阵大笑,夹杂着的辱骂讥讽,更是不计其数。
他自幼养尊处优,有些言辞便听不得入耳,本能地皱一皱眉,拨开人群,走了过去。
被众人围在中央的是个白茸茸的影子,形如幼狮,前额生角,此刻却蜷缩成团,雪白皮毛上尽是斑驳伤痕,滴滴答答落下血滴来。
不知人群中是谁发一声喊,众人七手八脚地纷纷抓起些碎石砖块,没头没脑地向这毛色雪白的怪物砸了过去。
“住手!住手——”
公仪焕慌了神,登时就想要阻拦众人。哪知道这些昆仑弟子对他只当视而不见,呼喝砸骂,愈闹愈凶。
吵嚷喧闹声中,公仪焕蓦地只觉胸口冲上一股烦恶憎恨的情绪,铮的一声响,不及思索,他的佩剑已铮然出鞘。
公仪焕挺剑拦在众人面前,锃亮剑尖划过半个圈子,将围拢的昆仑弟子尽数逼退。烈烈剑光下,那通身雪白的怪物微微抬起头来,仰首看向了他。
公仪焕认得这双出尘的眼睛。这样澄澈宁静的目光绝非凡人能有,唯独千年得道的仙兽,方有如此眼光。
这是白泽的原身,他也被困在了这里。
只剩下孔朝圣还不见影踪。公仪焕一时挺剑护紧了白泽,且退且走,待到退出稷下学宫,忽然只听身后的白泽口出人言。
“……他在那儿。”
未见人影,先听到了妖兽冲天而起的巨大嘶吼声。公仪焕浑身一震,不由自主地仰头看去。
只见七杀崖的方向不知何时已成了一片火海,一条巨大的变异钩蛇盘踞火海中央,冲天长吼。它身形总有数百丈高,嘶吼之下,引得山峰都微微颤动。
而面对着这条巨大钩蛇的,便是一众面目模糊的昆仑弟子,孔朝圣就在他们之中,隔着破碎风声,公仪焕隐约听到他们正在齐声念诵着什么。
“……阿人歌洞章,以摄北罗酆,束诵妖魔精,斩馘六鬼锋……”
当此生死之际,方见风骨凛然。
稷下学宫的长老们课余闲谈之时,总会向他们这些入门不久的小弟子们谈起百年前的那一场昆仑浩劫。
在长老们的描述中,大抵是凌掌门挽狂澜于既倒,擎昆仑钟,提羲和剑,诛杀叛师弃门的昆仑叛徒,剿灭作恶多端的三大凶兽,最终开辟了这一片海晏河清。
自然,小弟子们都忙不迭想要追问那场传说中的浩浩大雪,追问那一抹翩然远去的现世神迹。
公仪焕曾经也是这些不懂事的小弟子中的一员。
而直至此时,他才恍惚有些明白了,长老们时常谈起的“百年浩劫”,绝不是什么荡气回肠的英雄传说。
而是同门惨死的刻骨深仇、穷途末路的悍然赴死,桩桩件件,均是鲜血淋漓。
凌掌门从这遍地荆棘中踏足而过,方才为他们开辟了如今的昆仑盛世。
那枚家传石玉几度滚烫,公仪焕两手交叠,潜心吟咒。
公仪氏世代相传的古旧抄本,唯独他研究得最为透彻,石玉盘旋升空,投下深浅不一的墨色光晕,恰好便笼罩住了引吭长嘶的巨大钩蛇。
令人屏息的上古威压扑面而来,钩蛇躁狂起来,尖锐带钩的蛇尾烦躁拍落,几乎将天相峰间的树木扫塌了一大片。
剑光点点,是公仪焕召剑出鞘,剑尖引着石玉所投下的光晕,构成铺天盖地的庞大光网。随着钩蛇拼尽全力的骤然长吼,沉重的躯体轰然落地,震得大地都为之微微摇晃。
公仪焕觉得脸侧微微一凉,他仰头看去。
下雪了。随着钩蛇死去,整座试炼法阵也宣告瓦解。
幻象是假,生死是假,就连法阵中卫观歧对他说的那一番话,也不过是镜花水月。
接连不断的嗡嗡阵吟声响起,法阵化成了无数片晶莹细碎的雪粒,光彩陆离,公仪焕伸手一接,便能轻易融化在掌心。
幻象尽皆逝去。山丘似的巨大钩蛇尸体、熊熊燃烧的峰底烈火、连带着许多面目模糊的昆仑弟子,全都随着这一阵风消融在了雪色之中。
公仪焕所处的地方依然是七杀崖底,北风凛冽,荒雪依然,虞相生等人好端端地站在原地,只是神色间各有狼狈模样,只怕在法阵中都不好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