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梅知【CP完结+番外】(53)

以往帝江流连人间之时,从不将区区寿数岁月放在眼中。

人世天下分而将合,合而将分,有时候遇着连绵战事,他不耐与这些凡人虚耗光阴,一不顺心当即打道回府,缠着兄长陪他投壶取乐。

然而今时今日,一身神裔法力尽数被锁神钉封印,日子只得一天一天慢慢地过。

帝江吮食母亲乳汁,牙牙学语,蹒跚学步,一晃十多年,竟然也摇身变成了个眉目端正的清朗少年。

他这一世的父亲是个久试不第的穷儒,满腹才华无人赏识,只得在本村私塾做个学堂先生,勉强糊口度日。

母亲亦是出身穷苦人家,整日忙于缝补煮饭、操持家务。一家人的日子虽过得清贫,倒也不失野趣。

父亲半生苦读,始终不曾中一次科举,将满心期冀都托在了幼子身上。

可叹那帝江活了数百年的光阴,吃的是龙肝凤髓,饮的是冰魂雪魄,一副逍遥恣意的脾气在神族都是出了名的,他生来便不知道儒家那“克己复礼”究竟是如何写法,更遑论那些繁琐枯燥的四书五经,多背一个字都是折磨。

然而如何不背?若是不能借科举一飞冲天,祖祖辈辈便只能面朝黄土背朝天地熬日子。

堂堂帝江神君,整日里被迫三更眠五更起,在那漫漫学海里挣扎得痛不欲生,只觉得这一遭投生人世,实在是吃尽了苦头。

直到他二十二岁的那一年,帝江方才经乡试、会试、入京殿试,不高不低,得了个进士出身。

一朝中举,父母老怀宽慰,大半辈子的苦楚总算熬出了头,由着孩儿在京中购置宅院,将他们接来同住。

一时间门庭若市,多得是当地豪绅来访寒暄,恭维着新科进士少年英才,旁敲侧击地探问是否婚配。一来二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竟为他定下了一门亲事。

帝江并无多少感触。亘古以来,他不知见过多少神女天仙,大抵都是有名无实。

三界盛赞中容帝君之女璎姬风华绝代,他在兄长婚宴上见了她一面,心觉也不过尔尔。这人世的庸脂俗粉,哪里能入得了他的眼。

直到洞房花烛的那一夜,帝江酒醉醺然,随手挑开了新娘子的红盖头。

他的妻天生一双眼角高挑的细长凤眼,烛火一映,酒劲儿上涌,他平白即觉得她媚眼如丝。

春宵床笫之间,香汗淋漓,娇吟细细,帝江忽地明白过来,人生七窍,自有其甘味所在。

第二年,她诞下了他们的孩儿。

方圆百里皆有传闻,鸿胪寺卿江大人新生的孩儿是个天生神童。这孩子甫一落地,不哭反笑,极有灵性。

帝江不准乳母婢女插手,歪歪扭扭地将这白白软软的婴孩抱在怀中,那孩子一眨不眨地望着他,忽然咯咯地笑了起来。

一双乌黑透彻的明净眼眸中,帝江赫然看清,那里正映衬着自己原身的模样。

他确信这孩子并非凡俗,他年幼的身体里蕴藏了一半的神血,从此前路不可限量。

帝江为他取了单名一个泽字,实则是循着他们族中取名的惯例,成年后便将称其尊名——帝泽神君。所谓泽字,便是泽被苍生的意味。

然而这一番宏图伟业,终究没能成真。这孩儿三岁那年的一个冬夜,因着一场突如其来的风寒高热,他就那么无声无息地死在了他母亲的臂弯里。

所谓的一半神血并没有起到什么效用,是了,就连他帝江神君,此刻也不过是个凡人。

帝江顾不得家人拼力拦阻,他死死地抱紧了孩儿冰凉的尸身,冒着鹅毛大雪冲出了门。凛冽北风刮得比刀子更凌厉,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外走,却不知该走去何处。

说来当真可笑,他分明顶着个神裔的名头,却非要做这劳什子的凡人,哪知道俗世凡心,绝不可妄动。

如今上不得天,改不了时运缘数;下不得地,毁不去生死命簿。

天地无门,他只想救回自己的孩儿,竟然无处叩问。

原来人生七窍,是这样的滋味。

……

后来的事,帝江渐渐地记得不甚分明。市井传言都说鸿胪寺卿江大人悲得疯了,可他并不觉得自己疯得如何。

他仿佛飘飘然一个身外之人,目视着父母接连病逝;

目视着以往称兄道弟的至交好友腆着脸来访,巧言令色,将他的宅院家产逐一变卖骗夺;

目视着岳家遣人上门冷嘲热讽,硬逼妻子弃他而去;

目视着自己这副躯壳久病不治,被街边乞儿用草席一裹,抛去了城郊的乱葬岗。

生老病死,悲欢离合,这短短的一世,他也算是将七情六欲尝了个遍。

乱葬岗下的夜风冷得直往骨髓里扎,帝江微微闭上了眼睛,至此,终于是对凡人寒透了心,对这人间寒透了心。

……

是死了吗?

身子仿佛被严冬腊月的寒风冻透了,他朦朦胧胧陷入了短暂的昏迷,片刻醒转,却隐隐察觉一丝暖意流经四肢百骸。

帝江怔怔地环顾四周,自己依然蜷缩成团躺在地上,却不像是在凡世荒山上的乱葬岗了。

不远处的景物瞧来眼熟,这是……这是南海临岸,倏忽二帝就是在此为他凿入了锁神钉——锁神钉!

帝江蓦地精神一振,无论如何,他都要立刻找到倏忽二帝,催促他们将锁神钉从他体内取出。

帝江本能地想要翻身坐起,冷不防这一动弹,周身竟是纹丝未动,反而从双手手腕同时传来撕裂似的剧烈疼痛。

他的喉头滚过一声模糊的痛吼,勉力辨别痛楚的来处。

但见自己双腕、双踝、颅骨、心口、胸腹各自钉有一枚三寸来长、锈迹斑斑的丑陋铁钉。

汩汩鲜血从七处伤口淌了出来,他身下的土地不知被什么人挖成了窄窄的沟壑,那七股血流便慢慢地流淌出来,远处仿佛有个人影挣扎着将脑袋埋进了鲜血流成的沟壑里,不顾一切地拼命吮吸着。

“……”

那是忽帝。倏忽二帝都是凡人修炼而来,百年的潜心修习也未必抵得过一滴神血。

而今他们终于忍不住了,方才联手布下这个局,以锁神钉剥离他的修为,图谋他的神血……

他们骗了他,而他们又没有骗他。凡人的七情六欲真实得骇人,眼前就是个证明。

沙哑残破的笑声从帝江的喉咙里断续响起,忽帝吃了一惊,骤然抬起他血迹斑驳的苍白脸容看了一眼,当即没命价转身逃去。

但听喀啦啦的铁钉断裂之声连续不绝,帝江生生忍下了断筋碎骨之痛,不惜四肢折断,拼力拔出了将他钉入地底的锁神钉。

忽帝听得动静可怖,不由得回头望了一眼。只这一眼,他就看见天灵盖血红一片的帝江已如鬼魅般欺到了自己面前。

忽帝死得惨烈,但终究惨烈不如帝江。

用残破的两肘支撑着自己,一路血迹蜿蜒,帝江硬生生从南海临岸熬着爬回了白民之国。没有乘黄坐骑随行,他昏厥在了国境之外。

次日醒转,兄长陪侍床前喂他喝药,听他断续讲述这些年失踪中的境遇,骇得脸色都白了。

而他的父亲,高高在上的帝鸿尊上,则一掌拍碎了静舍的门扉,怒骂他这副模样丢尽了神裔的脸面。

帝江这才回过神来,他做了数十年的人,竟然都忘了神是如何的了。

凡人怯懦卑贱,神裔漠然无心,他都尝透了其中甘苦。不知,妖……是否有所不同?

四肢尽废,七窍流血,白民一族的帝江死了。

可这自然不是终局。在万籁俱寂的深夜,有斑斑驳驳的血迹一路穿过白民之国的城池中央,吃力淌过冰寒刺骨的妫水,挣扎着拼力离开国境边缘。

等到清晨破晓时分,帝渊氏踉跄着循血迹追出来的时候,妫水潮起潮落,已经洗去了岸边残剩的血迹,连半分踪迹都没有留下。

帝江死了。而这世间,从此多出了四大妖兽之首——混沌。

第57章

梅清渐只觉得双手剧烈颤抖着,几乎就要站立不稳。帝江,不,混沌遗留下的诸多回忆犹如滔天巨浪,裹挟着他的情绪也不由自主地随之悲怆愤恨,难以自控。

一时之间,前尘往事尽皆浮现眼前。

自己毕生求取人世间一丝温暖而不得,混沌则是尽得之、尽失之。两相比对,竟不知究竟是谁更坎坷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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