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梅知【CP完结+番外】(48)

纸屏风,竹制的框架,乍一看去不过是平民人家的寻常用物,细看方能看出,这屏风所用的竹是鲜见的天然云纹墨竹,竹痕斑斑,自有风雅之处。

屏风当中绘着的是一纸雪景墨梅,三两斜枝,意蕴无尽。

梅清渐伸出微微发颤的手,轻而又轻地抚上了这一方墨梅纸屏风,经年累月,纸面早已泛黄发脆,唯有那数枝梅花,凛冽艳色未失半分。

梅清渐蓦地合了眼睛,眼前仿佛又看到师尊临窗泼墨,下笔如风,转眼即是这一幅形神皆在的雪中梅花。

而他自己那时候方当稚龄,替师尊磨墨磨到一半,已然忍不住雀跃击掌起来。

梅清渐睁开眼睛,轻柔地将这方纸屏风来回摩挲几下,忽然之间像是想到什么,眼底微微一亮。

他顾不得多想,抢步上前,三两步绕过屏风,迫不及待地向屋中看去。

这自然已经不再是昆仑山大雪中的那一座静舍,而是青竹茅草所搭建成的一间小小草庐。

草庐出入不过十余步,除却两方矮榻、一桌一椅,几乎再无其余摆置。竹扉一侧的墙边随意倚放着农具,案前备有笔墨纸砚,另搁着一束尚带露水的鲜嫩野花。

入目种种皆是熟悉异常,毋庸置疑,这里正是梅清渐跟随天机长老住过整整十二年的武陵山草庐。

随着竹扉大开,即使有屏风遮挡,桌案前的烛火也被风吹得微微跃动,连带着映在窗纸上的人影亦是朦胧不已。

而此时此刻,梅清渐踏入屋中,方才亲眼看清了窗前映着的身影。他定定地看了一瞬,眼中方才燃起的光华又慢慢地黯淡下去,一时间难掩失望神色。

那背影也是个老人,然而他身形佝偻,白发苍苍,一看即知并不是天机长老。梅清渐沉默片刻,躬身下去恭敬行了一礼。

“前辈构此幻境,将晚辈召入梦中,不知有何见教?”

“——这是梦吗,你如何得知?”

不远处响起温然笑声,这老者缓缓地回转身来。

他背脊佝偻得厉害,脸上皱纹横生,颌下白须稀疏,颊侧犹生着些老人褐斑,唯独一双眼睛却不似寻常老人浑浊,反而深邃异常,仿若能一眼看透人心所想。

虽则年老,却也看得出他五官线条凌厉,不失隐隐的杀伐之意,只是眼神慈和安然,倒使得通身凛冽意味有所调和。

梅清渐蓦地与他对视,心下却是一惊,只觉得这苍老嗓音格外耳熟,似是在哪里听过一般。

他定了定神,方才将目光投向进门时看到的墨梅屏风。

“……竹朽纸脆,难以长久保存。早在晚辈十四岁时,这方屏风便早已朽坏了。”

老者缓声道:“既知屏风是假,你抢步进门时,心中惦念的又是什么?”

梅清渐心头泛起苦涩意味,静了片刻,方才低声道:“虚无梦境乃是阴阳之交,或可与逝者重聚。虽是水中月、镜中花,晚辈却也难逃心魔。”

老者微笑道:“若是你难逃心魔,也不会在此处见到老朽了。世人大多贪念偏执,鲜少有人如你一般坦诚透彻。

“四大皆空不过是佛门空话,但凡能拿得起、放得下,也就难得了。”

这老者的嗓音平缓安然,原本极容易抚慰人心,可是梅清渐听在耳中,却仿佛由一根无形的细线牵引着,不由自主地想要去探掘脑中那若隐若现的熟悉源头,一经意动,先前头颅中炸裂似的剧痛便再度汹涌而来。

他将双拳死死抵在两侧太阳穴上,眼前有灼目金光一闪再闪,一时间踉跄几步,几乎站立不稳,呻吟着低声道:

“虚空无用,既然尽是梦境,还请前辈……还请前辈送我返归现世。”

老者淡淡地道:“你在现世,尚且有所求?”

头痛欲裂之际,梅清渐只觉得眼前尽是金光华彩,空空茫茫,一时竟捕捉不到所思所想。

师友尽绝,同门叛离,现世之中该当是再无所求的了。

他未能答得上这一句话,对面老者已然叹道:

“痴儿,痴儿。这屏风是假,草庐是假,就连老朽亦是虚无作假,只有你并非是梦境中人,何故还牵挂现世?时辰该晚了,走罢!”

迎面吹来的风陡然凛冽,那老者广袖飘飘提步走来,一把就握住了梅清渐的手腕。

蓦地里,有如万千璀璨光芒浮现眼前,梅清渐通身金光大盛,身子轻飘飘如在云端,被老者强拉着大步走出了身处的草庐。

就在这一刻,他颅中剧痛陡然止歇,渺渺茫茫之中仿佛传来一声悠远而熟悉的问话。

“……腾黄呢,还在睡吗?”

梅清渐蓦然睁开了眼睛。

踏出草庐竹扉,眼前天地已然又变了个模样。

青山葱茏,一弯清河曲折经过眼前,沿着山势汩汩流去。空气中萦绕着清凉润泽的浓郁水气,将四下里的植株草木都浸润得越发碧翠。

原来是以那一弯清河为界,两岸各自蜿蜒出一条条细细的溪水,错落的人家沿溪而筑,溪水虽浅,却是断续不绝。

此处水气极为湿润,对梅清渐而言就仿佛天降甘霖,令他先前的头痛烦郁陡然间一扫而空。

他来不及环顾四周细看风景,忙不迭地转过身来,向着身边的老人一揖至地。

“晚辈不识帝夋前辈至此,言行无状,还望恕罪。”

这老者的嗓音与他昔日梦中所听一模一样,正是帝鸿氏之父、昊天大帝帝夋古神,此时他早已松开了梅清渐的手腕,依旧笑呵呵地捋着颌下胡须,颇有慈和神色,摆手笑道:

“老朽并非帝夋,只不过是他遗留天地间的一缕神思残念罢了。

“缘法已尽,该当告辞。帝夋氏在这神州大地上留有七座上古神碑,浸润天地灵气,是他遗魄所载。有朝一日,你或能有缘一见。”

这苍老嗓音越发缥缈,反而是四下里的潺潺水声、窸窣虫鸣逐渐清晰起来。

眼看着老者身影渐趋朦胧消散,梅清渐急切踏前一步叫道:“前辈且慢!晚辈乃白民国帝渊氏之子,白民一族昔年为混沌所屠,其中尚有许多疑窦,需得请教前辈——”

他话音未落,面前的老者已然被风一吹,化作无数点熠熠闪烁的璀璨星芒,落入面前一弯细细的溪流中去了,只听得他苍老声音遥遥响起,笑道:

“有什么话,你且问中容帝君就是了。”

梅清渐怔怔地立在原地,忽然觉得脑海中灵息似有所动,仿佛水纹涟漪绵延而来,他转过身,恰好见溪边不远的一株柳树下立着一个人。

这一位亦是个年迈的老者,气度出尘,通身仿佛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青蓝灵光,一望即知必是神裔无疑。

与白民一族的帝江、梅清渐相较,此人仿佛又不比他们凛冽孤高。他身着一袭湖蓝深衣,虽是年过花甲,但须发皆黑,神采奕奕。

他分明是个陌生人,可是那淡淡的青蓝光华中所蕴的灵息,又使得梅清渐不由自主地感觉到温暖亲近,甚而想要进一步与这灵息的主人熟悉。

隐约金光跃动,他的眼前似乎拂过了个窈窕身影,是个看不清容貌的温柔妇人,遥遥地站在天光尽头的繁花碧草深处。梅清渐记得真切,那是他的母亲。

他还记得穷奇在天府峰顶曾经对他说过的话——白民国主帝渊氏的妻子,正是中容之国的帝姬。

中容帝君缓步走来,通身那海浪般清润磅礴的浓郁灵息也随之而近,他颇有怅惘神色,一双眼睛定定瞧着梅清渐眉心那闪烁不定的金色乘黄图腾,喃喃地道。

“白民后裔,天星悬照……你,你就是璎姬留在凡世的孩儿……”

他微微伸出手去,似是要来握梅清渐的手,却不知想到了什么,陡然在半空里停住。

梅清渐一望之下,不由得微微一惊。

但见这老人从湖蓝广袖中伸出半寸的指尖格外异样,五指肌肤几近透明,深紫泛黑的血脉清晰可见,犹有无数细小血管深埋在肌肤之下。

中容帝君意识到他目光所向,当即垂下手以衣袖遮掩。然而这短短一瞥已经足够令人心下震动,梅清渐陡然抬头,脱口道:

“您——”

“孤乃中容帝君,璎姬生父……”中容帝君振袖收手,刻意将他即将出口的问话截住不提,望向梅清渐的眼光中只有无尽的慈爱怜惜,长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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