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清渐的动作一顿,薄九却已然惊醒了。他睡眼惺忪地微微一哆嗦,看清是他,方才揉了揉眼:“师兄?……唔,天亮了。”
梅清渐并不多说,只皱眉道:“别动,好好歇着。”
薄九伸了个懒腰,直抻得浑身僵直骨骼格格作响,方才摇头道:“这册书是昆仑藏经阁旧籍,我应承了天同师伯,只借阅一夜就还回去。”
自从那一日凌昱劈头盖脸的一番话砸下来,竟像是将薄九砸醒了一般,他将所有的颓废痛楚尽数咽下,一日十二个时辰都还不够他用功。可是落在梅清渐眼中,只有无话可说的喟叹。
他静了片刻,终究只道:“你这样如何御得稳剑,我与你同去。”
天同峰中一片愁云惨淡。一踏进护峰阵法,一溜儿七八个外峰弟子站在法阵一侧,梅清渐细看一眼,倒有半数是天府峰门下。
自从林袅袅死后,昆仑山中有关内奸的流言传得甚嚣尘上,都说这所谓内奸继承了混沌妖力,能杀人于无形。各峰弟子彼此疏离,彼此议论,离心离德,难以尽述。
薄九轻声道:“我听说天同峰中已经被捉走了四个人,严刑拷打,再也没能回得来。他们挑柿子偏挑软的捏,未免不像话。”
梅清渐看了一眼前方的天府峰弟子,个个手按剑柄监视着来来往往的人,碰着生面孔更要厉声喝问。他微微皱眉之下,便将口边的一句话收住不提了。
梅清渐感知阵法之力,隐隐觉得,天同峰中确然有一股淡淡妖气。
天同宫建在背阴的一片竹海松涛之中,风过时枝叶簌簌作响,典雅意味品之无穷。若是在晴日,天光透过竹叶洒进林荫下,斑斑驳驳,当得是人间妙景。
只可惜这一日重云低垂,日光昏暗,多半要下大雪。
薄九正要往前走,梅清渐蓦地里停住了脚步。
“等等。”
前一次路遇混沌,尚是在荒郊野岭之中,子夜时分阴冷最重,倒也适合妖气聚拢。
然而此刻正是光天化日,梅清渐终究料想不到,眼前林海簌簌无风而动,林叶投下的影子无声会聚,赫然逐渐汇作兽形,状如猛虎,额生尖角,巨大双翼敛在背后,虽不过薄薄一层光影,竟也有张牙舞爪之势。
薄九的呼吸声陡然粗重起来,一字一顿,竟像是从牙关里挤出来的。
“…穷奇。”
梅清渐微微抬手将他一拦:“是妖气,它实体不在此处,别轻举妄动。”
大荒渊中有他那柄旧剑镇封,穷奇不曾从渊中脱身,此地仅有一缕妖气意念盘踞,暂且伤不得人。
穷奇的嗓音依旧温润清雅,听来令人如沐春风:“梅小公子当真聪明,吾最喜欢与聪明人说话。”
梅清渐沉着脸道:“暗中杀人,也有你的一份儿?”
地面上的暗沉光影无风而动,轻笑声若有若无,穷奇笑道:“自然有小友相助。混沌自大荒渊中逃遁,从此就想要摆脱我们。你们不过是棊枰棋子,吾才是它的对手。”
梅清渐垂在袖中的手不动神色攥紧剑柄,神色间依旧是淡淡的,缓声道:“梼杌曾说,我是混沌绝佳的一副肉身。你是来杀我的?”
穷奇微微一笑:“不然,吾来请梅小公子援手。”
一阵风吹来,浅淡妖气四散拂开,它轻柔的声音像是从四面八方而来,余音渐远:“吾只余一缕虚魄在此,岂敢对小公子有半分损伤。小公子莫急,吾已备下一份厚礼相赠,我们不如——从长计议。”
薄九的长剑仓啷出鞘,他红着眼睛喝了声站住,抢上一步,向着地面狠狠劈落。
然而那抹光影倏忽即逝,但见得林地由剑气劈开深深鸿沟,那一缕看不见摸不着的妖气,已经随风飘摇远去,林海松涛如旧,竟不留半分痕迹。
……
天机峰上的白梅花开了,这一树梅花早在梅清渐拜入师门时,便生长在此,每年盛开时落英缤纷,好不动人。
天机长老亲自取了花剪细细地修枝打理,听着梅清渐在一旁回禀此次所遇之事。
“……穷奇所言,只怕未必是恫疑虚喝。他既说有所谓厚礼相赠,多半是要与弟子息息相关。我只怕要是小九,更怕是师尊——”
“便是穷奇破出大荒渊,想要暗算为师,只怕也没那么容易。”天机长老轻描淡写地应了一声,随手将修剪下的俏生生一枝白梅递与梅清渐,“插瓶取水,平日搁在案前,看着也清爽。”
“……”梅清渐无可奈何将梅花接过,又道,“师尊——”
“小九呢?”
“……向天同师伯借来了藏经阁中典籍,又埋头去看了。他近日所读,都是些鬼道的阴谲之术。他既放不下林师妹,弟子只怕,他或许要一不留神走上邪路。”
天机长老嗯了一声,淡淡地道:“要解这所谓心魔,堵不如疏,天同师兄心中有数。小九经此一劫,或许也将要大有长进。”
他嗓音平和清宁,似有抚慰人心之力。纵使梅清渐先前心浮气躁,经由师尊这三言两语的微微点拨,究竟也将心思安定了不少。
他轻轻应一声是,自去取来花帚,将花树下所落的残枝碎叶一一扫了,随即听得天机长老闲谈也似地道:“我听闻掌门师兄还在病中,凌昱就闯进天府峰上大发脾气,说道宁子亁不该不分青红皂白处置天同峰弟子。这孩子脾性虽躁,心地还是好的。”
梅清渐垂着眼睛,半晌才轻轻道:“七杀长老曾对弟子说,世间众生,以‘人’为至恶,最是不配被怜悯。”
喀嚓的轻轻一响,天机长老提起花剪剪下了一株残枝,“这人世间千万年循环往复,恶有恶行,善亦有善行,不该一概而论。日子久了,自然就看透了。”
梅清渐轻声道:“师尊以散修入道,入道之前,也曾入世?”
天机长老喟叹一声,似有神往之色,道:“不错。人间百年一世,为师尝过其中甘苦。盛时位极人臣,败时锒铛入狱,也算是看尽了其中权谋算计。
“昔年我只当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即可清白立世。原来千百年过去,依旧是置身其中——又何必多谈。”
就在这时,梅树花枝簌簌抖动,无形无迹的护峰阵法随风吟响,就在天机长老指尖所碰之处,竟有一朵含苞梅花徐徐盛放开来,重瓣叠蕊,吐香清幽。
天机长老微笑道:“渐儿去瞧瞧,有客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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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天机长老素来喜静,梅清渐与薄九也早已习惯了诸事亲力亲为,天机宫正殿之中并无侍奉茶水的小弟子。
待得梅清渐亲自迎出,不意殿中所见的却是江别,他披着一领深黑貂裘,掩口频频咳嗽着,瞧来病容格外憔悴。
梅清渐赶了两步上前见过礼,见他此状不由得揪心,叹道:
“江师兄还需得好好休养,原该是清渐来天相峰探望师兄。”
江别苍白着一张脸,微微笑了一笑:“我来躲个清净,叨扰梅师弟了。”
自天机宫的窗际望出去,远方错落梅林中正当花时,风过时落英遍地,更胜在四顾幽静,唯有鸟鸣虫嘶,别有一番风雅意境。
江别手搭窗棂,轻叹一口气道:“昆仑诸峰中都有天府峰门下弟子巡逻查看,不像是为了提防混沌,倒像是跟自己人过不去。好在他们对天机师叔还有几分忌惮,不敢来天机峰上放肆。”
澄澈茶汤斟入杯中七分,白毫银针如银似雪,根根浮水分明,梅清渐推盏奉茶,望了江别一眼:“江师兄有话要说。”
江别低头呷了口茶。他却并不与梅清渐对视,只将眼光投向远处花林,道:
“有些话,现下不说,只怕就来不及说了。”
“我听闻梅师弟与混沌交过了手。”他的声音很轻,“天机一峰精研阵术,梅师弟破了混沌所布的迷阵,令它仓皇而去,可见混沌在这阵法一道上,也并非无往而不利。
“可是它为何能将诸峰护峰阵法视若无物,我想不通。”
他的指尖蘸了残茶,在桌面上随性勾画着,梅清渐稍一留心,即能看得出他所勾画的乃是昆仑七峰的地形图。
北峰天府,南峰天相,天同居西,天机居东,西北方有天枢峰险峻奇峭,东南方有天梁峰温煦和暖,天府峰山脚下落错建有稷下学宫,而最荒僻的所在,尚有一座孤零零的七杀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