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清渐有些慌了神,连忙揽住薄九轻拍后背,薄九语无伦次,嗓子里几乎带了哭腔:“我,我四处寻不到师兄,只怕师兄已经出了事。他们都是混说的,师兄,师兄,我才不信——”
梅清渐截口道:“他们说什么了?”
他这一辈子,多的是众人恶议,无头之冤,一来二去,竟然对什么都不觉得诧异了。
薄九别开脸,咬牙道:“我不信,我不说!恶人自有天收,凭什么一股脑儿推到我们身上?尤其是天枢峰的凌——”
周遭路过的昆仑弟子不少,他们二人原就招人瞩目,更何况薄九又有这么突如其来的一嗓门,引得周围人纷纷侧目而视。
梅清渐眼看跟这孩子说不通,一伸手把他往自己身后一拉,道声站稳,径自御剑直奔稷下学宫而去。
稷下学宫外围拢的昆仑弟子不少,议论声窸窸窣窣,一看梅清渐二人到来,都不约而同地放低了嗓音。浓重的血腥气闻之欲呕,梅清渐拨开人群,看清了那具横死的尸首。
乍一看有些陌生——躺在地上的男子双眉吊垂,形貌畏缩,临死之时犹自睁大了双眼,尽是惊惶失措之态。他胸前血肉模糊,原来心肝五脏已经被彻底挖去了。
梅清渐静了片刻,方才从这平庸眉目里勉强辨别出几分熟悉来。那是一个资质愚钝的外门弟子,当年梅清渐在稷下学宫进学时,曾经被他诬赖偷拿了灵鼎,平白受了好一顿拳脚。
然而此人十多年来蹉跎光阴,始终没能在内门大比中博得峰主青眼,弱冠之年一事无成,眼看着就要被逐出稷下学宫,却在此时突遭飞来横祸。
转开目光,梅清渐一一扫过周围,与他目光相触之人无不闪避,唯独有一人大步上前,喝道:“梅清渐!今天你身在何处,所做何事,都一一交代清楚!否则,孙师兄之死定然与你脱不开干系!”
梅清渐略微抬了眼。当日他在七杀崖上曾与魏棣有过一面之缘,令他所受教训不小,此后但凡路遇,魏棣无不是低头绕路而去。今日的气势却也非同寻常,想来是有备而来。
梅清渐在暗地里替七杀长老疗伤,此事自然不能公之于众。魏棣之所以有恃无恐,想来也是打探到他遮掩行藏,借此机会散布流言,竟招惹来了这些闲人议论。
放在平日,这些昆仑内门弟子多半瞧不起外门的乌合之众,可是今日眼看他死状凄惨,竟然也有兔死狐悲之叹,指点议论格外切齿。
梅清渐心知由于凌昱深恨于他,魏棣自然盼望为师兄出头。但以此做文章,却未免太着痕迹。
他一言不发,俯身翻开死尸的眼皮检视瞳孔,尸身早已冰冷僵硬,需得撕开衣衫,查看尸斑所生的情况。
魏棣刚喝一声住手,但听铮然剑吟,薄九拔剑出鞘,怒目圆睁,拦在了他和梅清渐之间。
“…凶手杀人剖心之举极为暴虐,却又以乱剑砍就伤口,不肯流露行迹。尸斑遍生,瞳底涣散,血肉已有腐烂,他死了总有五六个时辰了。你不必在此信口雌黄,只需由仵作验尸,自有分晓。”
梅清渐不动声色,缓缓站起身来。环顾四周,并没有看到凌昱的影子。但他清清楚楚地知道,只需半日光景,魏棣自然会将他的话传遍整座门派。
“……混沌逃遁,眼下,就在这昆仑山中。”
第16章
第十二具,第十三具,第十四具。
昆仑山上出现的尸体越来越多了。
有些弟子是下山历练,突遭意外;有些却是闭关修炼,就此失踪。不只是在稷下学宫中,就连在各峰内门弟子里,但凡落单,便极有可能遭遇毒手。
心肝剖尽,精血吸干,死状好不凄惨。更有甚者,尸体脸容上往往有一层黑气萦绕不散。
天枢长老铁青着一张脸,捏碎了花梨木太师椅的坚硬扶手,一字字都像是从牙关里挤出来的——“不错,确是混沌的手笔。”
梅清渐细细检视过了尸体,站起身来。
这一遭死去的是天同峰的内门弟子,尸体被丢入天同峰下的一条深涧中,整整隔了三日才被弟子打捞起来,尸身面容都已经泡得肿胀不堪。
正因如此,那一层透进肌理的深重黑气才越发显眼。
头一次见到时,梅清渐几乎怔了一怔——不知为什么,他觉得大荒渊下初见七杀长老时,他脸上的那一层死气,就很像这样的死尸。
殿中一时静了下来。他们所处之地是天府宫正殿,各脉峰主与门下首徒皆在当场,就连宁子亁也带病前来。昆仑山中人人自危,草木皆兵,自然都盼着他们能了结此事。
凌昱沉着脸色,对面前的梅清渐只做是视而不见,径自向着天府长老沉声道:“混沌身受重伤,还敢来昆仑山中撒野。掌门师伯不必忧心,区区一介手下败将,我们定能教他有来无回。”
天府长老颇有憔悴之色,缓缓地道:“正因它身受重伤,方才冒险深入昆仑山中。你当它杀我昆仑弟子是为了泄愤?他们的心肝被剖,心头血皆被吸干,乃是为了它疗伤补气所用。
“混沌一日不死,昆仑便永无宁日。”
宁子亁长身而起。他脸色仍有病容,一双眼底却扫净先前颓靡沉郁,深邃漆黑,一眼望去有如深潭潭水。
他一字一顿地道:“昆仑弟子,又岂能畏惧邪魔外道?往后不分白昼夜晚,我等都需派遣各峰弟子在七峰换班巡视。
“巡视弟子不得单独行动,最少需得两人同行,一经遇险,即刻燃放信号焰火。天机峰门下弟子只有梅师弟一人,不如从天府峰抽调几位师弟妹,相互帮衬。”
他身为天府长老座下首徒,此刻雷厉风行,指挥若定,大有统领风度,竟远胜昔日温和模样。
薄九原本站在梅清渐身后,这时也忍不住抢步出来,叫道:“宁师兄!我……我虽还未正式入门,也受天机长老与梅师兄厚恩,我也要同去巡视七峰!”
宁子亁看了他一眼,却正与梅清渐清凌凌的眼光撞了个正对。梅清渐轻声接口道:“宁师兄大病未愈,不必为此耗费心力。这些琐事分派,交给我来办就是了。”
当下议定,各峰内门弟子每两人同行,在七峰峰中各自巡逻,各人配备信号焰火,每两个时辰轮一班顺序。
昆仑山虽地域辽阔,好在门下弟子众多,尽可转圜得来。梅清渐顾及着薄九修为低微,特意将他带在身边,虽在巡视途中,也抽空与他教些阵法修习之术。
这一日日影西斜,一整日皆不闻有异样动静。梅清渐与薄九守在天梁峰中,由峰顶望去,阖山风物尽收眼底。
天梁峰乃是昆仑七峰中最为纤巧的一座,地域不广,却耕种着数百亩药田。夕阳照去,望不尽的药草田尽数沐着金灿灿的辉光,蜂蝶翩跹,好一番胜景。
薄九随手折了根树枝,在脚下沙地中划着亁坤阵法的图形,喃喃地默背口诀。头先还好,背着背着却逐渐走了神,眼光不自觉地游离向不远处的天梁宫。
梅清渐正负手看那斜阳缓缓落下山头,心中却是格外沉郁。
他始终不曾忘了七杀长老所言,混沌冒险潜入昆仑山中,杀人取心,疗补气血,多半下一步就是向七杀长老夺舍。只是自己苦于繁忙,至今无暇上七杀崖一探。一时想,一时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回转身来。
好巧不巧,他这一转身,恰好就逮到了薄九分神的模样。
梅清渐只稍一凝神即知端倪,微微摇头道:“……林师妹随同天梁师叔左右,现下多半还在天府宫中议事。你就是将天梁宫望了个对穿,多半也等不到她。”
薄九腾地红了脸,挪开眼光不敢和师兄对视,支支吾吾地道:“我,我没……我只是想,不知她这会儿在做什么。”
所谓林师妹,便是他们前番在天府宫中巧遇的林袅袅。
林袅袅年纪虽幼,却因天资过人,在天梁峰中算得是后起之秀,尤其被天梁长老视如掌中明珠。
薄九方当年少,对她竟是见之不忘,念兹在兹。梅清渐究竟对这些世俗中事不甚了然,自觉该当对师弟有所教导,踌躇片刻,也只咳嗽道:
“师尊宽和,向来不管这些事。不过,究竟也不能误了修炼与功课,待到三年之后内门大比……”
薄九面红耳赤,径自挪开头去看峰头另一侧。梅清渐的话方说到一半,蓦地里,薄九忽然看见一缕细细的炽红辉光窜上天空,几乎与浓艳晚霞融在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