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呼啸,远远见得薄九正候在山门外,见二人飘然落地,兴冲冲地迎上来唤道:“梅师兄!”
天机长老淡淡地道:“叫师兄就是了,何必叫什么梅师兄。”
薄九摸摸脑袋,却绽出个局促笑容来:“是弟子一时改不过口——师兄!天机长……不,师尊!师尊他老人家已经准许收我入门,还破例准我留在天机峰上,只待三年后的公开大比后,就能正式拜师了!”
梅清渐微微吃了一惊。他拜入天机长老门下已有十几年,始终不曾见师尊再行收徒。
一来,是天机长老眼高于顶,向来看不上外门弟子的资质,二来,却是他深知梅清渐依赖于他,不肯让他心中失落。
按薄九的资质性情,未必就能得了天机长老青眼,之所以破例收徒,多半也是看在梅清渐的份上罢了。
梅清渐深深一个揖礼下去,哑着嗓子刚唤了声师尊,天机长老已扶住他手肘,微微摇头:“自家师徒,不必讲究这些虚礼。小九扶你师兄进去,他气虚体弱,需得好好休养,不许让他一个人出去乱跑。为师再去一趟大荒渊,有几句话,需得问一问掌门。”
二人行礼相送天机长老御风离去,薄九兴高采烈,一路扶着梅清渐向天机殿中行去,一边絮絮叨叨地道:“几位师兄师姐都被长老们各自送回各峰,江别师兄也好险捡回来了一条命,只是依然昏死不醒,司药一脉的天梁长老已经亲自去为他诊脉疗伤了。
“我原本想去质问凌昱,可是天枢峰太高了,我御剑生疏,一时半刻还上不去。师兄别气,我定要将此事昭告昆仑上下,好好问问这究竟是什么道理!”
梅清渐只觉额角又突突地痛了起来,叹了一口气道:“不许莽撞。此事未有定论,不可轻易有辱天枢峰清名。
“……渊中阵法反噬之前,我曾见宁师兄、闻师姐两人相继跌入大荒渊地底,他们二人如何?”
“啊,是了!”薄九叫道,“闻师姐尚好,只是宁师兄自从出渊就病得昏昏沉沉,连人也不大认得——师尊说,这病况似乎有些不大对劲。”
梅清渐脚下一顿,当即停了步:“我们去看看。”
“师兄!……师尊方才还说,师兄体虚气弱,不可擅动真气,不能一个人乱跑——”
“你跟我同去,自然就不算我一个人乱跑。”
“什,什么——师兄!师兄你等等我!”
“……”
第14章
昆仑峰顶风雪酷寒,然而掌门所在的天府宫中却格外温暖,甫一踏进门里,即有浓郁药香扑面而来。
殿中正架着一只红泥小炉,浅淡药气袅然升起,不远处一个十三四岁的红衫小姑娘手持蒲扇,正在细细扇着炉火。
梅清渐与薄九踏进门来,小姑娘原本专注煎药,不经意地抬眸扫了一眼。
可这一扫之下,她的一双明眸竟不由自主地钉在梅清渐身上,呀的一声掩口轻呼,眼眸亮亮地道:“我认得你!你就是天机峰的梅清渐梅师兄罢?”
因着容貌殊异,梅清渐早已习惯被旁人视作古怪异类,然而眼前这小姑娘澄澈双眸中,却并无惧怕厌恶,而是清凌凌的一番好奇崇敬的模样,不由尴尬起来,躬身行礼道:“是我。在下来看望天府峰宁子亁师兄,请问这位师姐——”
红衫小姑娘连连摇手,咯咯笑了起来,“清渐师兄!我才从稷下学宫升入内门不久呢,可当不起你这一声师姐,叫我袅袅就是啦。
“我是天梁峰司药门下,在这儿替宁师兄煎药跑腿儿的,喏,他才醒了不久,快进去看看吧。”
梅清渐自幼见惯了世人冷眼,竟是头一回在昆仑山上遇到这样天真纯净的小姑娘,忍不住心中温暖,躬身微微行了半礼致谢,向着她所指方向提步而去。
转过回廊时,冷不丁见到身后跟着的薄九频频回首,神色局促不安,倒是忍不住哑然失笑。
二人踏入内殿,宁子亁果然刚刚苏醒,正要从榻上欠身起来见礼。梅清渐连忙抢过一步扶住:“何必如此。出渊后不及探问,宁师兄觉得怎样?”
宁子亁脸色惨白,唇皮干裂,眼底也失了往日神采。他来不及回答梅清渐的问话,先攥着胸口猛烈咳嗽起来,那声腔撕心裂肺,咳过一阵后,竟哇地呕出了一口黑血。
两人同时吃了一惊,忙不迭替他拍背顺气,半晌缓过劲来,宁子亁方惨笑着摇头道:“……梅师弟,与穷奇的这一败……是我生平奇耻大辱,只怕,只怕我是要命不久长了。”
梅清渐心底骤然一缩,强抑情绪,低低地道:“宁师兄,不可如此!天梁长老医术冠绝昆仑,江师兄在鬼门关里过了一遭尚能救回性命,有什么是治不好的?”
宁子亁微微摇头,望出来的眼光却有些涣散了,他哑着嗓子轻声道:“重伤尚可医治,可我并不是受伤。
“……渊中落败后,不知穷奇使了什么妖法,令我昏死过去,却梦到了一片密林构成的重重迷宫。无数恶灵在我身周追逐戏弄,无穷无尽,我在梦中挣扎奔逃,与它们拼力撕打,可它们无形无迹,只是一味的讥笑于我。……”
薄九张口想劝,宁子亁瞧了他一眼,虚弱微笑道:“薄师弟想说虚梦不必忌惮,是不是?
“可是听天府宫中的师弟妹所说,我这两日却并未完全昏睡,而是时不时狂乱奔走,逢人便有秽骂撕打。言行癫狂,六亲不认。我醒来这大半日,他们始终不敢同我多说话,只怕我是疯了……”
他两侧泛黄脸颊已然凹陷进去,神色委顿,面如死灰,一想到这副模样的癫狂形容,的确令人遍体生寒。
梅清渐方知天机长老所言“病况不对”是什么意思,他犹豫道:“此病多半不是药石可医,掌门可曾来看望过你吗?”
闻得掌门二字,宁子亁眼瞳微微一动,仿佛本能地瑟缩了一下。他避开梅清渐的眼光,一时似是显出强压畏惧厌恶的模样,半晌才道:“师尊……不错,师尊来看望过我。”
“那一日我半梦半醒,神智迷糊得厉害。恍惚记得,我在梦里追逐恶灵直至它们的老巢,冥冥中觉得穷奇正是在此,在大荒渊下的地裂深渊中,可是穷奇……穷奇却化作了师尊的模样,将我剥皮剔骨、挖心饮血——我,我拼命挣脱梦魇,可是一睁眼,恰恰就看到了师尊。”
说到后来,他的嗓音渐趋颤抖。古籍所载,穷奇一贯毁信废忠,崇饰恶言,最擅长以谗词幻象来玩弄人心。这其中的折磨,更是比酷刑拷打要可怕得多了。
梅清渐心中沉重,一时却想不到有什么言辞来劝慰于他。宁子亁闭了闭眼,哑然一笑,摇头道:“罢了,我只当是——”
他这句话说了一半戛然而止。内殿门外环佩叮当声响,有个轻柔的女子嗓音唤道:“师兄,该用药了。”
纤影翩翩,内殿外走来两个妙龄女子,当先的是闻燕声,居后那个走得一蹦一跳,却是先前在外殿煎药的袅袅。
梅清渐与她二人各自见礼,闻燕声熟练地洗盏温杯,滤去药渣,将浓黑味苦的一碗药汤替宁子亁端至口边,柔声道:“师父说,这病状切不可操之过急。越是心魔深重,越要镇定心神,以甘平药物调和。我为你多加了一味甘草,一味冬虫草,等你用过了药,且去殿外晒晒太阳。”
宁子亁已将浸过血迹的手帕藏进了枕下,这时接过药汤慢慢饮尽,微笑道:“我今日醒来觉得好多了,想是用药起效,你不必忧心。”
他先前尚且对梅清渐提及命不久长,此时面对着闻燕声,却绝口不提病中折磨。闻燕声望向他的眼光亦是温柔如水,其中情致缱绻,任谁都能瞧得出了。
袅袅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悄悄拉了拉梅清渐的衣袖,调皮笑道:“清渐师兄,宁师兄和我师姐的订婚喜酒怕是就在这一二日了,还要劳你转告天机师伯,务必要来沾沾喜气儿!”
闻燕声飞红了脸,拧眉道:“小丫头胡说八道,下次师父考较功课时要罚你,我可不来救你。”
袅袅一歪头从她身边躲过去,粲然笑道:“师父最疼我了,才舍不得罚我。宁师兄——师姐好凶,你快拦拦她!”
这小姑娘活泼明快,将内殿中先前沉郁一扫而空,就连宁子亁的病容中也透出几分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