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笙点头一笑,却见二人有一小束发丝缠在了一起,她柔柔看了小凤一眼,将之剪了下来,用红丝结束,也收在了那个香袋里,贴上胸口,笑道:“这是第三样物事了。”
小凤点了她鼻子一下,圆润平齐的指尖,带丝冷梅幽香,又轻缓划到她唇上,而芳笙从琉璃盒中,取出一副耳珰,以明月之珥,坠朱玉之珰,是她卧床时巧琢而成,笑问:“姐姐和二哥之物不该,这一对该如何呢?”
小凤笑了笑,抱紧了她,眸光如水:“帮我戴上。”
对镜欣赏了片刻,小凤又抚着她发丝,满眼柔情,问道:“专通丹青的手,可识画眉之乐?”
芳笙取出石黛:“为卿欢心,少不得要试上一试啦。”
在她低头磨墨时,小凤将自己常用的那支金凤钗,插在了她蝉鬓旁,又取芳笙那支碧篁簪,在她眼前摇了摇,她便先停下,替小凤簪于云鬟。
不知墨磨了几时,芳笙却忽而一问:“你真要他死么?”
小凤抚上她脸颊,并不提此事,只柔声道:“红萼和我说,那群废物被救走了,是你有意为之罢。”
芳笙给山下掌柜的纸信,其中一件事,便是叫他散布消息,故意打草惊蛇,但只为梅绛雪一行人,想她这几日与凰儿皆脱不开身,寒泉峰上的机关千奇百怪,不必挂虑,而冥岳其他地方,怕有人一时疏忽,与其千防万防,不如开门揖盗,令其随她意愿行事,至于被救走的那些人,自有后计相待。
见她颔首,小凤明白道:“你是要与他一较高下了。”
她只将头一扬,却声如软丝:“偏要。”心中倒叹息不已:以前是可有可无,如今是非要不可了。
细细画了眉,她又为小凤以轻白施颊,朱胭晕腮,再以红香点唇,随之拗不过小凤,二人便一同兰汤沐浴。
芳笙一人转过屏风,内外皆已换好新衣,外罩的是一件杏红色,绣有六月雪的轻衫,霜枫系于素腰,整个人又伏倚玉案上,托着腮,似在蹙眉不止,见小凤欢欣而来,她便一改愁容。
只见小凤拿来了黄竹素练,摆在芳笙面前晃了晃,又坐在她身旁笑道:“飞龙恰送纸鸢,直上青云之端。”
她接过,略一思索,便削成竹架,弯好固定,之后她一手搂着小凤细腰,在绢上挥墨勾勒,乃是两个美人共赏牡丹,小凤便为之描边上色,又婉媚一笑,瞧着芳笙道:“你应下的,不会忘了罢。”
笔端抵在唇上,她答道:“端阳节诗尽有,牡丹更是立意千般,数不胜数,将这二者并举的,倒不太常见了,佳节是为人欣欢意畅,作诗也不必太新,气氛到了就好,既是题在纸鸢上,求两句吉言即可……”
小凤却故意一笑,轻戳她额头:“你是摆明了要偷懒了。”说着,执起笔,听她有什么吉言,好写在丝绢上。
其后,两人携手登至起云峰,一同将之放上天空,待只瞧见一个小黑点时,小凤念着那上面一句“遥芳最有清风知”,便将丝线一指断开,纸鸢便摇摇飞入了九霄之上,霎时远远不见,小凤满怀希望,巧笑嫣然:“这下你身上定会全好了。”
她又携着芳笙下山,遍赏美景,随行随止,走在一条竹径小路上,她见不远山谷中,有一株双苞合抱的佩兰,便指给芳笙道:“并蒂英,正如你我。”
端阳节除了浴兰和放纸鸢的习俗,亦有斗草之戏。那花结并蒂乃同时映于二人眼帘,二人又正是一眼瞧见,芳笙又瞥见小溪边,生着杜蘅之类种种香草,脱口玩笑道:“那束辟芷互生却相背,大小又不一,一曲一舒,倒像是手足芳了。”又连忙掩了口,却与小凤相视一笑。
小凤只当不见,她方才那一瞬忧色,挽紧她的手,二人一路走走停停,不住语笑盈盈,终行至寻芳亭,只见案上摆满了几品异果,和应节日的五黄,亦有一些精致小菜,小凤沐浴后不在,就是亲自为芳笙备下了这些。
她斟了一杯雄黄酒,先喝了一口,又喂芳笙道:“只这半杯。”又有意在芳笙额上正中处,以青瓷碟中雄黄,画了个王字,自己早已俯身笑个不停。
芳笙摇摇头,无奈笑道:“这是把我当孩子看了。”话音未落,她撷了一枝娇艳榴花,细细为小凤簪在了云鬓上。
摸着柔瓣,小凤眼中脉脉含情,取过芳笙腰间的霜枫,为她一点一点拭净秀额后,又在她天生微蹙的烟眉边,画上了一只小小蝴蝶,展翅欲飞,栩栩如生,凝视半晌后,她心下做了决定。其实芳笙但凡有一丝不对,小凤皆能感知,是以格外体贴道:“阿萝,我见你心事重重,还是先去解决了罢,记得要早些回来,不然,就别想吃我亲手包的粽子了。”
芳笙心内感激,她确有一事,非在今日亲往不可,点头一笑后,便不再多言,转身要走时,却又被小凤叫住了:“嗳,你慢些去。”只见她从袖口取出五色丝线,在芳笙玉质纤腕上,缠了一层又一层,这才肯打了个结,笑道:“有它在,就如我在你身旁一般,你可要早早归家。”
她亲了亲小凤芙蓉面颊,方出亭子不久,又有所感应,回头一瞧,只见小凤凭阑,妩媚而笑,当真丽姿瑰质,她玉掌扶着雕栏,另一手伸出葳蕤春笋,指着芳笙道:“若你又食言,正好旧帐新账一并算,我就……”虽戛然而止,但眼中灿烂笑意,令之不言而喻,隐意无穷。
梅绛雪养的那只小鸽子,可是帮了芳笙大忙,她的杜若生,也只对人有效,这便及时代替了,梅绛雪身上,快要散尽的幽萝香。
云岭山上,虽霭遮雾绕,实也困不住她,可每当向前一步,心上就突突作痛不止,她才叹了一句“偏偏在这个时候”,竟再也不能行动半分,她只好捂着胸口,倚在树边,纤指紧攥着枝干,缓缓坐了下去,脑海中,又不断充斥着,新忆起的陈年旧事:“若真有那日,我想去昆仑之巅,伴风雪而逝,最好用一副冰棺,将自己葬在那里,清白而来,清白而去……身上担子从今就重了,孝敬高......照顾好师......”
梦中所有不通之处,皆已清清楚楚,历历在目,由不得她信与不信,此时她已万分心痛,寸步难移。
空旷的庭院内,罗玄坐在正中,伴着扶风海棠,静静放着纸鸢,忽而一阵强风,竟将它扯断了线,若游絮一般,飘出了墙外。
乖乖侍立一旁的梅绛雪,见此,忙出声道:“爹,我去找,一定会把它找回来的。”
两日沃雨,唤醒了融融夏意,芳笙已若无事一般,轻身坐在越椒树上,整个人掩在淡黄柔瓣之间,若隐若现,正用缃丝放着,一只方才覆在她身上的风筝,神态一如少女,举止更是一团孩气。
梅绛雪随着断线而来,止步于树荫之外,忍下怒气后,抬起头,冷静问道:“你来做什么?”
芳笙的纤手,随风缓缓送着缃丝,皓腕上彩线明艳飘浮,她淡笑道:“佳节难得,替她来看看你。”
梅绛雪心中戒备起来,先耐着性子,与她周旋道:“不敢劳烦大驾,既然来了,就请你回去后,代我劝她一番,你告诉她,杀人再多,也不是所有人都会屈从于她,干戈只会无休无止,你劝她收手罢,若她迷途知返,解散冥岳一派,到时你若肯离开她身边,我便会回去,孝敬她一辈子。”
芳笙恍若未闻,指间一收一纵,嬉戏不停,又似讽诫道:“你竟没听过,正道人士间,流传甚广的‘除恶务尽’?若非如此,岳母又怎会含恨九泉?冥岳与三帮四派之间,本就你死我活,你想让她及时身退,虽是为她考虑了,但未免太过天真,远的不说,若那位方少侠要如何,你能劝止住么?”
她急道:“有我在,兆南他不会……”
芳笙面上一冷,一改方才柔缓:“凡事既难以达之,就不要轻易许诺。”又似无奈道:“你并非单纯无知,只是想她依你的意愿行事,真与你那好爹爹秉性相似,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听此,她霎时怒火中烧:“你有什么资格说我爹!若都如你所想一般,天下早就大乱了,你到底是有多冷血无情,才能将他人生死看的如此之淡!”
对她几番冲撞,芳笙毫不在意,只诚心一叹:“上天既造就她那样的人,绝不会令她寂寂无名。”又停下手中,难得向下瞥了一眼,淡淡讽道:“而罗大姑娘为人,只会处处委曲求全,万般作践自己,也难得他人一点真心,你真连她半分骨气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