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新乡东北部撒拉纳克湖畔的一块墓地上,埋葬着“无名医生”特鲁多。特鲁多的墓碑上,刻着这样一段铭文:To Cure Sometimes,To Relieve Often,To Comfort Always(有时能治愈,常常去帮助,总是在安慰)。这个墓志铭也成为医生的行为准则。安慰病人就得多说话,所以在亚米国当医生,每天说的话,比国内医生一周说的都多。
在医院里说多了,回家后,张凌歌和Molly都不想开口。两人即便面对面坐着,也是能发信息就发信息,能发邮件就发邮件。做朋友时间久了,Molly甚至觉得自己和张凌歌,已经开发了眼神交流的技能。
Molly坐在张凌歌边上,抱着电脑,正在看自己新建网站Artificial Wombs(人造子宫)上的网友反馈。从目前的留言来看,支持人造子宫的男性,至少不比女性少——Molly想起张凌歌“男性无子宫焦虑症”的理论了。
张凌歌看完人造子宫的规范草案,在“潜在父母死亡后婴儿归属问题”和“胎儿遗传病筛选标准”两条下划了重点,然后扭头对Molly说,“你比我考虑全面。”
“我阿姨就是学法律的,她当了很多年的律师。”见张凌歌终于愿意开口了,Molly很开心。虽然上班时要说很多话,比较烦,但今天一天都没说话,对她这个话痨来说也是一种折磨,“人造子宫的培养时间长达好几个月,这些法律问题就必须考虑,即便几率很小很小……写规范时,其实最困扰我的,不是常规法律问题,而是医学伦理问题。”
张凌歌又看了看规范——囊胚和胎儿孕育阶段就筛除掉21三体、18三体、16三体、苯丙酮尿症,肝糖原贮积症,黑蒙性痴呆,威尔逊氏综合征,无眼症,亨丁顿氏舞蹈病,三Ⅹ染色体综合征,特纳综合征,遗传性共济失调症……看来Molly更关注染色体变异、常染色体遗传疾病和X染色体遗传疾病。
张凌歌想了想,去掉了镰刀型红细胞贫血病和地中海贫血病的强制性筛除,“我是岭南省出生的,那里有不少人患有地贫,或者是地贫基因携带者。如果只是携带基因,我觉得囊胚或胎儿是可以保留的。在疟疾高发地区,地贫携带者也多,这是自然选择的结果。地贫基因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对抗疟疾……我觉得我们的原则应该是:在提升人口身体素质的前提下,尽量减少人工干预。因为我们对人体了解非常少,某些现在看起来有害的基因,未来可能对人类有很大帮助。所以必须保证基因多样化。”
对于竞选建议,张凌歌没有什么意见,这不是她熟悉的领域。不过她知道,Molly的某些具体条款,比如女性平等就业权、同工同酬权、同等晋升权等建议,肯定会被反对者解读为“身份政治”。
这次来亚米国之前,张凌歌和冯晨夏探讨过所谓“身份政治”。冯晨夏认为,如果身份对一个群体的影响非常大,这个群体当然可以、也当然应该搞身份政治——比如说,如果一名少数族裔人士,觉得自己因为少数族裔身份受到了歧视,造成生活和职业的诸多不便,TA当然可以追求种族平等。而种族平等就是一种“身份政治”;同理,在绝大多数女性受到性别歧视的今天,女性追求性别平等,搞“性别政治”,有什么不可以呢?
只要能提升女性地位,什么标签不重要。张凌歌这么想着,然后把改好的文件发给Molly,“本人已经同意了,你去执行吧!”
Molly哈哈大笑。觉得张凌歌和她以前见过的亚裔都不一样,张凌歌特别张扬。
是因为张凌歌已经拿到了绿卡,所以才这么自信吗?当然不是,拿到绿卡和公民身份的亚裔那么多,他们身上依然透着一股虚劲儿。所以根子还是在于张凌歌打心眼里觉得自己就是最棒的。而且,不打算长居亚米国又掌握核心技术的她,底气足着呢,根本没有必要讨好那些“鸟人们”。
八月底来亚米国后,张凌歌只和卫强在一起待了两天,就投入到忙得不知晨昏的住院医工作里了。
虽然刚开始很嫌弃新乡市的脏乱差,但是卫强很快就喜欢上这个城市了。这里有丰富的精神食粮——大量的博物馆、音乐厅和小众艺术团体,很适合学艺术的他;这里还有种类繁多的物质食粮。2个多月里,他不仅尝遍了新旧唐人街的美食,也尝遍了从法餐、墨西哥餐,到古巴菜等一系列异国风味。
可惜,美中不足永远是生活主调。这个不足,差点就把卫强推到了抑郁症的边缘。
柯大雕塑专业只有他一个华夏学生,这算是一个小小的困扰;更大的困扰是,这边的风格和评价标准,迥异于他以前的大学。
华夏的艺术生培养,延续了双头鹰国立列宾美术学院专注写实的风格。是否能够准确地刻画人体的骨骼和肌肉走向,是评价雕塑学生学得好不好的标准。当然,华夏美术学院也有现代艺术培养,但是写实能力,一直被视为最重要的基本功。
来到柯大后,卫强才发现自己的强项,变成了别人嘲笑的话题。就连当初把他招来的教授,都明确告诉他,基本功只是基本功。现代科技的发展,已经让写实变得不那么“艺术”了。卫强不应该拘泥于新古典主义和文艺复兴时期风格,而应该去创造,去创新,搞出点“激动人心”的东西,让教授们对他也能另眼相看。
卫强来柯大的第一个雕塑作业的主题是“风”。风有清风、微风,也有疾风、烈风。卫强选择了写实性组雕,表现几位渔民在狂风中收帆那一瞬间的形态,组雕的人物表情非常生动。卫强特意选择了不稳定结构,来展示作品的动感。但是这个耗费了他大量心血和精力的作品,却只得了个B!
室友用几块泡沫塑料模拟石头,在“石头”上插着两根木棍,上面绑几片破布,然后在一米外放了一个工业风扇对着吹……卫强觉得室友简直在搞笑,但室友的作品得了A-。
得A的那个作品,更是让卫强哭笑不得——这个学生直接用录音机录了上个月飓风肆虐新乡市的音效,再配上BGM和气象预报员的声音。就这么个玩意儿,和雕塑有什么关系?居然得到教授和同学的一致赞扬,说作品非常有时代感。
评价标准如此不同,卫强完全懵了,他不知道自己以后应该怎样从事创作。
卫强不满19岁,还没有长成世俗要求的“心里能藏事的男子汉”。郁闷时,他的第一反应,就想从张凌歌那儿得到安慰和指引。
也不知道张凌歌是忙啊,还是不在乎卫强,每个信息,都要花上好几个小时才会得到回复,最夸张的一次,两天后他才看到张凌歌回的信息。
几天前,卫强忍不住向梁家俊吐槽了张凌歌。梁家俊安慰道,“她一直就那个样子。叫人不爽得很。她身上有两种傲,一种叫‘旁若无人’的傲,一种叫‘无所畏惧’的傲。你只是不巧碰上了她旁若无人的时候,等她不忙了,会理你的……”
梁家俊没有说错。
11月中旬,考完step3的张凌歌,喜迎第一个5天年假。前两天值完28小时的长班,累得要命,她回家就睡了,一直睡到这天下午4点多。睁开眼睛,她终于想起了卫强。张凌歌躺在床上,给卫强发了条短信,让他买点青菜带过来,晚饭就在她家里吃。
卫强一收到信息,就开心得跳了起来。他收拾了几套换洗衣服,跑到附近一家超市买了番茄、西兰花等亚米国常见蔬菜和肉、蛋,还抱了一颗大白菜,然后转了一次地铁,来到张凌歌的家。
卫强也是娇生惯养的独生子,以前从来不下厨房。不过,他和对生活没啥要求的张凌歌不一样,来亚米国后,平时闲着没事,他在宿舍里还是会做饭的,而且手艺居然蛮不错。
卫强一进门,就围上围裙,在厨房里忙碌起来。他不仅很有点大厨范儿,做出来的菜也颇有卖相——醋溜大白菜、番茄炒鸡蛋、三杯鸡,配上两包公仔面,虽是寻常味道,却有了家居感觉。炉子上还小火煲着洋葱炖牛尾。摆盘时张凌歌就在想,自己的“小奶狗”真不错,要貌有貌,还会做饭,必须把他养起来!
吃完饭,碗筷都堆在水池里呢,张凌歌和卫强就拥在一起了。数月未见,现在俩人就像干燥的柴火,一点火星子就能点着。反复折腾了几回,俩个家伙终于搞不动了。张凌歌一如既往地,拖着疲惫的身子,进了另一间房,反锁后倒头就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