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板儿上的方璋钺就不这么轻松了,好容易赶顺了马车。腰悬利刃的骑马差役见有车马驶得慢了,就甩长鞭在空中虚击,吓得众马嘶鸣不住向前冲。方璋钺等赶车的囚犯手忙脚乱地控马,差役们以此为乐哈哈大笑。
有百姓见泼喇喇一队车马,听闻是科举舞弊案的犯人,对囚犯们指指点点。方璋钺脸皮臊得通红。
出城后人烟渐渐稀少,一路旷野,官道两旁俱是绿油油的农田,有农人在田中忙碌,小童们在地里嬉戏。
车厢内,石骞缓解了情绪,问游无己怎么也被抓了。
游无己嗫嚅着不知怎么开口。
石骞瞪眼:“难道你贿赂考官?”
游无己气短,慌忙摇手:“不!不!不是我!”
石骞冷哼:“这些昏官不分青红皂白胡乱抓人,朝廷大兴酷狱。那些名士都会因言语不慎杀身破家远赴绝域。何况我等草芥!”
“石叔,悄声!悄声!”游无己掀开车帘一角观望。
石骞冷哼:“怕什么?咱们都这样了,我一条老命有什么好怕!”虽这么说,他到底闭了嘴。
游无己问:“石叔,您怎么也……”
石骞叹气:“老夫是孔圣人的学生,他们当堂以刀威逼,我怎么能因此折腰?”
游无己在案件彻查之时就被关押,还不知有京都复试的事,石骞给他讲了一遍,总结道:“所以老夫一个字都没写,有辱斯文!不屑为之!”
游无己信以为真,赞道:“石叔品性高洁,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午时,车队在河边停下休息。众人下车,犯人们带着沉重的手铐脚镣,沉默着去河边取水。只要不走远,差役们也不管束。珠娘见队伍中除了自己还有四个妇人和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
石骞等人席地而坐,啃差役发下的窝头。
一个清脆的声音道:“咦!我车上放了饼子,怎的不吃?”
游无己惊喜:“石姑娘!”
石骞惊得一口窝头噎住,猛咳,脸涨得通红。珠娘忙为他拍背递水。
石骞缓了好一会,瞪眼:“你怎么,你怎么在这?”
珠娘笑嘻嘻从车里取了饼子、肉干等物递给爹爹,又包了点肉干,笑嘻嘻道:“爹您吃着啊,我给黄三哥送点去。”
石骞看着她欢快的背影,捶地,“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
……
方若背着祖母张氏下车,张氏身体本就不好,又颠簸半日,气息奄奄。方循的妻子小张氏打湿了巾帕为婆母擦手擦脸。妾室桃红在一旁啜泣。
方若对父亲道:“祖母这么着不行,得找个大夫看看。”方循望着茫茫旷野,愁眉紧锁。
原同考官舒城知县姜波近前拱手,“方大人。”
“唉,什么大人,都是阶下囚,羞煞人!羞煞人呐!”方循见他身后有个面貌肖似的老人想是姜父,还有个抱孩子的红衣妇人,道:“你这……怎么把这么小的孩子也带来了?”
姜波叹道:“孩子太小,孩儿她娘舍不下。”
那红衣妇人是姜波的妻子马氏,抢白道:“什么叫舍不下?你犯了这事,哪家要她一个小丫头,说不得只能带走。”说着走近张氏,拉起胳膊把脉。
姜波道:“方兄莫怪她无礼,贱内祖上是行医的,略通些岐黄之术。”
马氏辨了良久,又看了眼睛、舌苔,方起身斟酌着道:“老夫人年纪大了本就身子虚,又遇到这个事……我看要喝保真汤。”又道:“有人参就更好了,泡些参片喝。”
方循谢过姜波夫妇。坐在老母身边,看着河面发愁。
小张氏向差役讨了碗热水过来,凑近低声道:“我藏了一颗人参。”说着把水吹凉喂给婆母。
方循低头一看,碗里果真有薄薄的参片。握着妻子的手,十分感激。
第7章 江南才子投水
石骞等人分了饼,方璋钺不要。石骞劝道:“方家小子,你这样不行啊,一个窝头怎么够?你又受了这么重的伤,要多吃点才好的快。”
游无己附和:“是啊,你伤的比我们都重,要补一补。”
方璋钺举了下差役发的窝头:“我吃这个就够。”
珠娘在一旁坐下,道:“爹,人家怎么会吃你的粗饼呢?”看着方璋钺意味深长道:“人家爱吃汤包嘛。”方璋钺几口咽下窝头,起身,“我吃饱了”,向河边走去。
石骞数落闺女:“姑娘家讲话要知礼!人家又没惹你。”
“谁说他没惹我!啊……爹,您不生我气了?”
石骞避开眼:“谁说不气了?我气大的很!”故意叹道,“唉,干吃饼有什么意思?有口酒就好了。”
游无己插话:“马车上有,我去拿。”
石骞瞪他一眼:“哪都有你!”游无己挠头。
珠娘“咯”地一笑:“爹,车上有我特意给您买的梅花酒,等着我拿去。”说着跑向马车。
石骞数落:“现在真是一点姑娘家样子都没有了。管也管不了,家门不幸!家门不幸……”
游无己道:“不要这么说,石叔。石姑娘良金美玉,蕙质兰心。”石骞瞪他一眼。
珠娘拿了酒回来,道:“爹啊,喝了这杯酒,我们两父女呢不计前嫌。您不可再骂我喽!”
石骞饮了一口,道:“我老了,管不了你了。你现在是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珠娘噘嘴,“您喝了我的酒,就不能再骂我,更不能讽刺我!”
“好了好了。”石骞见春光明媚,流水迢迢,岸边杨柳桃花依依,有了诗性,吟道:“蕙光初上砌,草色已含晴。”
游无己赞:“好句!”
石骞看着闺女,“日泛钗梁艳,风开裙简轻。怜双临水坐,畏只映花行。”
一个温润的声音接道:“无数梅将柳,羞人蓄笑迎。”
几人转头,见是个面容清雅的青年,眉目含笑,鼻梁英挺,嘴唇微丰。
那人含笑躬身:“老先生好,晚辈金逸有礼。”如果忽视他身上的镣铐和寒衣,就如见到春日宴会上的贵公子,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石骞正待还礼,忽听一声高叫:“了不得啦,有人投水!”
众人闻声站起,冲向河边。见投水之人也不挣扎,像石头一样往下沉。
众人挤在岸边,姜波站立不稳,叫道:“哎呦,别挤别挤……哎!哎——”歪歪斜斜向下倒。
只听“扑通”一声,一人被姜波推了下去。
“方家小子!”石骞大叫。姜波也慌了,“这怎么好!可不关我的事!”
班头黄三带着几个差役赶过来,见连落两人,忙吩咐手下:“刘春、陈小强下去救人。”
陈小强叫:“这水太冷了,我不去。”众差役起哄:“你不去谁去?你水性最好!”“下去吧你!”陈小强“啊”的一声被推下水。
刘春慢条斯理脱了鞋子、外衣。忽听扑通一声,一个囚犯跳了下去。有人叫:“汤阳!”
刘春迷糊:“三哥,我还下去吗?”副班头老伍把他往下一推,“别他*的废话!”
老伍上前对黄三道:“三哥,这要是刚出京就去了两个,咱咋交代?”
“咋交代,咋交代?有啥好交代!你以为图尔堡啥地方,能到一半就不错!”方若站在二人身后,闻言沉思。
被姜波推下水的正是方璋钺,他本就坐在岸边,一个不防落下水去。他身上镣铐沉重,落水的一瞬就直直往下沉。
周身被水包围,他居然有一种奇异的快感!想:也许死在这里也不错!再也不用听,不用看,不用想。爹娘不用因我丢脸。
正感到胸闷之际,一个柔软的东西滑过,他本能捏住。
众人在岸边焦急等待。水面“哗”地掀起浪花,方璋钺单手抱着一人浮起。刘春、陈小强和叫汤阳的犯人游近合力将人救到岸边。
上了岸,众人忙给那人压水。好在那人进水不多,缓了一会就醒了。睁眼见这许多人围着自己,蜷起身子,涕泪横流,“让我死……让我死吧……我冤啊……”
这人正是江南鼎鼎有名的大才子功翊,他由老师推荐拜访了时任翰林院检讨的钱明义,当时谁知道钱明义会被皇帝钦点为江南乡试副主考官?
钱明义是个爱才之人,又见老友推荐,所以给功翊出了道题。正是“贫而无谄”。几个月后,钱明义被任命为江南乡试副主考官,谁也没想到他居然出了一道相同的考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