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怎么可能?难民好容易逃到这里有了容身天地,离开这里让大家去哪?
白人渐渐开始不耐烦,吹响警哨,巡捕们听令挥动警棍向女人们砸去。其他巡捕们都是中国人,他们的脸上露出既消极又无奈的表情。已经来过好几次了,次次“战败”而归,怎么英国总捕就是不肯放弃呢!
永远不要小看女人的力量,尤其是中国女人。中国古代出过花木兰、穆桂英、武则天……这些可都是能让男人肝颤的人物。
那个白人巡捕显然对中国历史了解得不够深厚,导致他自己也挨了好几马桶。各种“武器”纷至沓来,有警棍被掀飞。巡捕们抱头躲避,一面享受着马桶等“尖端武器”伺候,一面还要听着宛如家里姆妈气急时的尖声叫骂。
于妮站在人群外围完全插不上手,边敲锅边踮脚看戏,眼睛眯成月牙。
里面攻得最猛的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那个平时走路都颤颤巍巍的老人不知从哪里爆发出的力量,马桶舞得虎虎生风,且能精准控制力道。尿液丛中过,滴尿不沾身。沾谁身上了?废话,没见这些巡捕被吓得屁滚尿流不住后退。孩子们还笑嘻嘻地挤在缝隙里冲他们丢石块,嘲讽他们的自不量力。
巡捕们很苦逼,可惜了这身衣服……洗过也得再臭好几天……他们能怎么办?他们也很绝望啊……这是群女人和孩子啊……再说,实在也是斗不过……
“停!”一个洪亮的嗓音响起,娘子儿童军门仿佛很听这人的话,纷纷放下“武器”退步,为巡捕们空出一个圈子。
好巧不巧,此时一个老头提着个大桶步履蹒跚地走进圈子。他年纪大了,耳背。老头头上冒汗,念叨着:“可赶上了……”说着提起桶朝巡捕们泼去,一股发酵过的粪坑味散开。那个白人巡捕首当其冲,白人眨眼成了黄绿人,他崩溃地发出一句应景的英语国骂。
娘子儿童军哎呦声声四散,也十分不满,“哎呦你个李阿伯,哪能介瞎搞!”“提醒下晓得勿啦?”“风爷都讲停了……”
李阿伯啥也没听清,哈哈笑着看巡捕们原地跳脚,还用逗自家小孙子的口气问:“臭得要死是?”
风来叼着烟带着几个手下大摇大摆走向巡捕们,他的头发已经剪短了,留着时兴的背头,擦得油光发亮。经过多天冬日上海阴雨天气的照拂,皮肤也退了点色,由黝黑变为古铜。他个子又高,浓眉大眼五官硬朗,光看脸很有派头。可惜不羁气质和身上黑色的对襟棉袄为他的形象大大打了折扣,从硬朗军官降为街面混混。
还未近前,兜头一股臭气熏得风来一个踉跄。一个大额头叫奔头的手下忙扶住他,“哥,还好勿啦?”
风来摆摆手,努力眨眼适应这股辛辣臭气,眼睛都红了。他屏息地向前迈了一步……再难前行。他把烟往地上一扔,狠狠吐了口唾沫,捏着鼻子对白人巡捕道:“这片我说了算,搬走是不可能的,哪凉快哪待着去!”
那个白人巡捕已经把衣服裤子都扒了,完全进入崩溃模式,闭着眼睛手舞足蹈地用英语叫骂,并且对身边之人进行无差别攻击,还不时被地上的粪水滑倒。
风来头昏脑涨,快要不能呼吸了,不耐地吼了一嗓子,“有能说话的人没?”
一群“殉难”巡捕中,一个原本站在后面只稍稍溅了一点粪水的中国捕头站出来,悲愤地叫道:“你们,你们……这是袭警!”
风来朝后看了看娘子军,牛*哄哄道:“爷就是袭了你能怎地?”身后娘子军团举起尿桶。
……
南京路是上海滩最时髦最繁华的地段之一。先施、新新、永安、大新等百货大楼临列,西洋商品、旅馆、跳舞场、茶室等娱乐设施应有尽有。
一道探照灯般的目光在如织的人流中穿梭,投向黄包车上下来的贵妇,从她怀中毛发柔亮的小狗的……脚移到她脚上踩的印花高跟鞋,没落灰。目光转移到胸口缀着金色表链的洋派绅士的……皮鞋,有灰!这道目光在触到灰尘的刹那精光一闪,机会来了!
这道目光的主人不是胸怀大任的捕头,也不是正在寻找疑犯的福尔摩斯之类的人物。目光的主人脸庞白皙,眼珠黑亮,单眼皮眼尾略微向下,此时这双眼睛微微眯起,跟着主人迅速越过几个行人,来到那位绅士的面前。
史行凑近绅士,露出一个小狗面对食物时才有的那种既真诚又渴望的眼神,“先生,擦皮鞋吗?两角一双。”
绅士恍若未闻,脚步不停。史行再接再厉,“先生,保证擦得油亮,来一次吧,才两角钱……”
什么时候开始上海的擦鞋匠这么烦人了?绅士不耐地抬起胳膊,用手里的报纸挡住侧脸,以期隔绝耳边苍蝇般的嗡嗡嗡。
谁料那擦鞋匠用熟练的日语读道:“工部警察引……我方犹豫要求……”
擦鞋匠的日语居然这么地道!绅士放下报纸,目光投向史行,“擦鞋?”史行的眼神依然是那么真诚那么渴望,他伸出两根手指强调:“就两角!先生来一次?”
绅士点头,似乎无可不可,示意史行带路。
史行把绅士带到自己的简易小摊,呃,连摊位都算不上,只有一个瘸腿小板凳,腿短的那一侧压了块石头。绅士坐上板凳,看着擦鞋匠从兜里掏出一管鞋油,又摘下肩上黑漆漆的布巾。
“忒龌龊勿啦?绅士皱眉看那块看不出本来颜色的布。史行单膝跪地,笑嘻嘻从兜里掏出一只带着破洞的丝袜,“那块先给您掸灰,再用这个擦。”绅士点头,抬脚踩到身前一块略有些倾斜的石块上。
史行皮鞋擦得一丝不苟,双手扯动丝袜飞速打磨,带着补丁的袖口晃成虚影,直至油光发亮才示意绅士换脚。绅士看了一会,又把目光投向擦鞋匠的衣着。恩,衣服上有补丁,棉鞋上有破洞,看样子衣食不继,也难怪干这个讨生活。
“英文会讲?”绅士用日语问。史行边疾速抛光边用日语回答:“略懂一点。”
‘Why do you do thiss…job’
‘For a living, Sir.’史行依旧笑眯眯地。心中腹诽:这啥人啊,擦个皮鞋还用三国语言……要是有合法户籍和学历证明谁还干这个啊!
接下来两人谁也没再说话,史行快速擦完了鞋,让他惊喜的是这位绅士临走时多给了他五角钱小费。果然一分耕耘就有一分收获,三国语擦鞋能赚七角!这可把史行高兴坏了,在真诚又渴望的招牌式眼神之外,加了语言秀服务招揽下一位顾客。
绅士在对街西点店里坐下,要了杯咖啡。今日上海是难得的晴天,他展开报纸享受从玻璃窗洒下的阳光。奇怪的是他的目光一直没有落在报纸上,而是投向街对面的擦鞋匠。看着擦鞋匠脸上长时间维持的热情笑容和真诚目光,绅士的干瘦的脸上露出一抹满意的微笑。可塑之才?绅士挑眉,明显觉得这个形容词不太合适,但……至少可以用来应付老板。
棚户区,风来打发走了巡捕们。这些巡捕隶属于公共租界下辖的中央捕房,每隔一段时间就来一次,意图拆掉这片影响市容的棚户区。
风来自从到了这里,就从难民堆里收了好几个手下,平日里在街面混事。棚户区刚建起来的时候,很有几波混混过来抢劫、偷盗、侮辱妇女,被风来领头赶跑。他武力既强,下手又很,令混混们闻风丧胆,从此对这片棚户区绕路而行。
他也因此得到了难民们的尊敬,遇到大事以他马首是瞻,大家尊称他为“风爷”。史行和于妮也得了好,被尊一声“史二哥”、“于三姐”。
巡捕们是正规军,他们第一次来时接近百人,声势浩大,上手就要强拆。风来和手下混混加起来也才十几个,人数对比过于悬殊。风来武力再强悍也双拳难敌四手。还是于妮给他出了个主意,不要小看女人的力量。男人跟男人打架一个样,男人对上女人就是另一个样了。风来振臂一挥,棚户区的女人们集体奔赴“战场”,并且无意中开发出了新型“尖端武器”——尿桶,令近百个巡捕抱头鼠窜,从此对强拆工作消极怠工。
风来和于妮在大家伙的恭维声中回到自家小棚子,于妮把锅和勺子放到煤球炉子上,回身对风来道:“这也过饭点了,我弄了米,给你熬粥垫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