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小姐是吧,上次见过的。”
于妮礼貌微笑,“你好。”
胡梦丽朝后望了望,“华先生呢?”
于妮咽口吐沫,“他临时有事……让我替他讲。”
“啊……”程梦丽眼睛眨了眨,挽着她朝里走,“华先生器重你,介年轻,一定很有本事。”
于妮的笑容有点尴尬,“哪有,我只是个小助理。
程梦丽拉她,“快走吧,今朝老多人,不光我们个的,别个医院、纺织厂和会计学校也来人了。”
于妮心尖一颤,脚步放慢,“老多人?”
“嗳,过去就晓得了。大家听说有咱们女人能加入的联谊会交关开心,要看叫哪能回事呢!”
于妮在程梦丽的裹挟下快步向礼堂走去,脚上的皮鞋仿佛被揣进二斤棉花,沉甸甸的。好多人,这可怎么办啊,她晕人啊!
医院大门外,胡东升骑自行车载着姐姐经过。前挡泥板不时剐蹭前轮,发出嗤嗤的声音,声音响彻大街,引得路人回望。胡东升年轻人脸皮薄,发狠朝歪斜的挡泥板大力踹去。后座上的胡丽丽心疼地捶他后背,“做啥,个的爸妈留下的,小辰光我还骑过唻!”
挡泥板又向另一侧歪斜了,嘎吱嘎吱,噪音更大了。胡东升气闷,姐姐对所有爸妈留下的所有东西都珍而重之,包括自己这个唯一男丁……
“噶晚去工厂来三伐?”
“早去也么事体做,厂里都乱套了……”胡晶晶压低声音,“老板勿答应日本人合营就买勿到材料,仓库都给你搬空……哎呦,搿个号头工资都发勿出。”
“该死!”胡东升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于是又挨了姐姐一记重拳,“姐,要末我勿上学了,出去打工养你。”
“要死!”胡晶晶狠掐弟弟的腰,“我为来为去侪为了谁啊?你必须给我去读大学!”
第34章 Chapter34
姐弟俩正说着,尖锐的警哨声响起,有人高声喊:“封锁戒严——封锁戒严——”。几辆装载着日本宪兵的卡车开过来,一群骑自行车的中国巡捕、安南巡捕拿着警棍驱赶行人。
晶晶和弟弟忙下车跟着人群冲进离得最近的石库门内,街面煞时安静,一个行人也没了。
姐弟俩跟着一群人挤在小巷子里,胡晶晶的话还没讲完,她爱怜地抚摸着自行车,压低声音对弟弟道:“瞧搿部自行车,姐姐小辰光跟爸妈去买的,花了老多钞票……”
这里人挨着人,一旦有人说话,大家都侧耳去听。众人转头去看自行车,这辆有十几年高龄的老家伙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注目,胡东升脸上泛红,咬牙通过喉咙发声,“姐,勿谈了……”
胡晶晶犹自沉浸在自家的情绪里,“一晃你都介高个头了……一把屎一把尿……你可是爸妈唯一的儿子……”
胡东升听到几声窃笑,面红耳赤地低下头,今天算是栽在姐姐手里了。
封锁戒严也仅是封锁了中国人而已,路口设置了日本人出入路牌,日本侨民依然可以拿着居留民证通过。
高桥开着福特车行到路口,有宪兵过来检查,高桥拉下车窗,“国策会唐泽先生。”
日本宪兵恭敬立正敬礼,小汽车通过,后面还跟着一辆小汽车和一辆载满日本便衣的军用卡车。
史行坐在第二辆小汽车上,他看向朱启臣,“唐泽去工厂会做什么?强制接收?”
朱启臣一向笑呵呵的脸现出罕见的严肃,嘴角紧抿,眉头攒起两个小疙瘩,“西方人的思维是直线条,好猜。中国人的思维是曲线,有迹可循。唉……日本人的思维线条杂乱无章,你永远伐晓得他们下一步会想到什么做什么……“
玛格丽特医院的会堂里,于妮攥着演讲稿坐在台下第一排,她隔壁座位是空的,隔壁的隔壁是赵纯先生。台上,李延年在慷慨激昂地演讲。
于妮的身旁身后都是人,来得大多是女士,各色衣装里有一片片穿白色粉色衣裳的,那是穿着白大褂和护士服的女性医护工作者。
于妮的心都快蹦出来了,手上的热气仿佛都传到脸上。演讲稿被她的汗水浸得皱皱巴巴,她深呼吸,努力调节自己的紧张情绪。可台上的李先生仿佛无时无刻不在提示自己,下一个是赵纯先生,再下一个就轮到她了。
忽然,掌声想起,于妮心头一紧,李先生又讲了下去。于妮吁气,没到赵先生……没到好……
此时有一人比于妮还要紧张,芳琦听着公寓门外穿来的开锁和拍打声心怦怦狂跳。“开门!臭婊*子……烂货……”是七哥。他似乎是喝多了,钥匙怎么也插不进锁眼。
芳琦急促呼吸,知道这人定是昨晚被金爷罚了来找自己出气,她找出风来给他的那支勃朗宁,拉栓上膛,躲到沙发后面,用窗帘挡住自己。
咔哒,门开了。鼻肿脸青的七哥从门外摇摇晃晃冲进来,一面对家具又踢又踹,一面狂叫着:“烂货,出来!烂货……”他的右臂上缠着厚厚纱布,手的位置已经空了。
他狂躁地在屋里找了一圈,胡乱打翻瓶瓶罐罐,大骂着又转回门口。在大开的公寓门前停住抬脚向门猛踹,“烂货……婊*子……看着爷挨打……”每骂一句猛踹一脚。
芳琦和公寓门一同瑟瑟发抖,每个声响仿佛都砸在她的心头……突然,门口静下来。
走了?芳琦拉开一角窗帘向门口看去,瞳孔紧缩。只见门轴边的一角墙皮裂开,露出一张泛黄的纸,正有一只染血的胖手向那张纸伸去。
芳琦眯起双眼,抖着双手举起勃朗宁。胖手粘到纸的一刹那,枪声响起,七哥怔愣了一会侧头向沙发看去,忽地倒地抽搐。
芳琦没有任何迟疑,迅速从沙发后面跑到门口。环顾无人,拼力将他从门口向屋内拖。
……
芳琦抖着手坐在卫生间地板上,旁边是七哥的尸体。她紧紧攥着一张染血纸,上面写的是“爸爸”的命令。“爸爸”那充满“父爱”的目光似乎一直在笼罩自己,熟悉自己的一举一动。有晶莹的泪水滴在纸上,那个“殺”字晕染开,渐渐成了个“没”字。
她的目光投向漾在血泊中的勃朗宁,想起送枪给自己的男人,想起昨日贵姐和齐总商量的话。
送枪给他的男人此时有点狼狈。苏州河畔,经过一场粪勺和粪汤齐飞的恶战。
小眼和几个风帮的粪工被巡捕用枪抵着,周围围了数百个苏北帮的人和巡捕。贵姐站在巡捕中间,叉腰骂着:“瘪三!跟老娘抢档子,还是再回那娘肚皮里相回一回锅……”
风来不理她,只看向那个相熟的巡捕,“从没听过巡捕也配枪……”
贵姐呸了一声,“老娘带的人就配枪!”
“刘哥,兄弟平常没少孝敬您吧?”
叫刘哥的巡捕冲风来使眼色,“这位是贵姐,租界里响当当的人物……别犯傻,想救你兄弟就认个错,以后别来这片粪道了。”
贵姐不依不饶,“小刘,巡捕房待腻歪了是伐?都给老娘抓回去!”
小眼被人按在地上,太阳穴上有枪,他勉力抬头大叫:“老大,别管我!带兄弟们——走!”话未讲完就挨了一巴掌,用膝盖顶着他的巡捕怒骂,“闭嘴,臭竹竿!”
风来转头看着身后一大票受伤的小弟们,这些人都用希冀的目光瞧着他,似乎只要他一声令下连命都可以不要。风帮虽然没成立多久,但他们靠卖粪也赚了些钱,不用天天各处晃荡为生计发愁。苏北帮一车粪只给工人八块,风来也扣钱,但比起贵姐这个粪霸可手松多了……
风来又去看被压在地上的小眼和几个在巡捕身下颤抖的粪工,突然有一种甘为兄弟赴汤蹈火的豪情,“放了他们,我跟你们走。”
在他心里,自己壮烈得像是西楚霸王,可惜不知自己的虞姬在做啥?
芳琦来到齐总的小楼,齐总一见她就抱上来,贴着她耳朵道:“宝贝,想我了?”芳琦从他怀里闪出,坐到沙发上,“我来是有事体求你。”
“哦?啥事体?金爷的纺织厂?”齐总跟到她身边坐下,大手在她腿上轻轻抚摸。
芳琦忍住恶心,“贵姐的生意是你罩的吧?”
齐总把手拿开,有点不高兴,“啥意思?”
芳琦从包里掏出一叠钞票放到桌上,瞧着足有一万多。“我晓得她每月给你钞票,我兄弟想要这块事体,转给我们好了,包管比她给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