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日本便衣一直没说话。他们只懂一点中文,主要负责保卫和监督。其中一个听懂了点,粗声插话,“支那炸弹,帝国工厂,你们赔!”
三个懂中文的同时转头,诧异地看着他,完全没听明白。
朱启臣用日语和便衣沟通几句,便衣点头。朱启臣才继续用中文道:“不能说‘占’,支那炸毁了青岛日方的纺织厂,接收上海的纺织厂算是赔偿的一部分……孙老板,合营后我们会派帝国最好的专家进厂指导技术,眼光放长远哦。”
孙茂财喘着粗气,把烟头扔到地上用脚狠狠捻灭,“朱系长,您讲‘支那’,您还是勿是中国人?”
“我代表中友会社。”朱启臣把烟灰往地上一弹,一个火星蹦到孙茂财的膝盖上,红了又灭,烧出一个针眼大的孔洞。“我实话讲,合营是你现在最好的选择,不要熬到最后被强制委任经营。到那辰光别说铜角子,这院子你都进勿来了……勿要介拎勿清,做阿木林一只。”
烟雾在透过窗户洒下的天光中徘徊,史行的目光和烟雾相伴追逐,烟雾飘到孙茂财微秃的头顶,像是出窍的魂魄。
孙茂财脸色渐渐灰败下来,抖着嘴怔愣地看着朱启臣,一句话也说不出了。好一会,他走到办公桌从抽屉里掏出个厚厚的牛皮信封,顿了下又加了叠钞票进去。他回身把信封塞进朱启臣手里,恳切道:“我只求能缓些天,还请几位帮帮忙。”
朱启臣把信封揣进胸口内兜,语重心长道:“我晓得你在忙啥,想把工厂搬进租界?好容易?别忘了宪兵……头寸不灵?是丢了工厂还是合营自家选吧。”说完朝史行和日本便衣摆头。史行跟着朱启臣走出办公室,临出门回头看了眼孙茂财。
小小的一间办公室,脸色衰败的中年男人正抖着手点烟,打火机火光一闪瞬时又灭了,男人烦躁地不停拨动开关。
脚步声远去,烟终于点燃了。孙茂财猛吸一口,烟雾传到肺里。他的手指在尼古丁作用下轻微颤抖,憋闷的胸口在这一刻舒展了,脑中微微晕眩。——但,只一刻,他想起早先被日本人接收的工厂厄运,噌地站起身拔腿飞奔出门。
朱启臣正指挥卡车司机解下仓库封条。这封条是日本宪兵占领上海时贴上的,意图占领上海的棉花、纺织品、粮食、药品等重要物资。虽说这段时日没有派兵镇守,但也无人敢动,毕竟没有日军许可什么货物也运不出上海,私自拆封条还很有可能被枪毙。
孙茂财气喘吁吁跑过来,看到他们在拆封条,瞳孔微缩,“朱系长,朱系长,个,个是我的货。”朱启臣侧头看他,依旧笑微微地,“来得正好,叫几个工人帮忙搬货。”孙茂财胸口剧烈起伏,双眼喷出怒火,仿佛想要隔空把朱启臣点燃。突感肩膀一震,孙茂财踉跄两步,侧头看到了一支枪,是日本便衣。他咽了两口唾沫,声音颤抖,“好好,我就去找……”
第21章 Chapter21
仓库门开了,一股尘封的霉气传出。史行站在仓库门口,看着朱启臣、四个司机和两个日本便衣进门,剩下的两个便衣一左一右在仓库门口把守。朱启臣侧头看他,从他的眼中读出这小青年情绪波动,笑着走回来,拉住他的胳膊,“走,进去统计数量,忘记特平冈君交你的任务了?”史行瞪着他,从牙根里挤出一句话,“你们都是土匪!”
朱启臣向他使眼色,提醒日本便衣就在身侧,干瘦的手上使力把史行拽进去,“有话回头再讲,先把工作完成。”史行憋着气从朱启臣的公文包里掏出两张表格。
孙茂财带着十几个男工人进门搬货,朱启臣他们一共开来四辆军用卡车。两个日本便衣在仓库内监督,两个在仓库门口监督。工人们一箱一箱往车上搬,史行一箱一箱检查、记录,工人经过他时不是低着头就是侧着目光。史行不知道他们在是把自己当做掠夺者心中怀恨,还是在蔑视或者惧怕自己这个为日本人做事的“汉奸”。仓库库渐渐空了,史行的余光能够看到孙茂财的身体渐渐佝偻下去。到最后一车时,史行抬笔要记,被朱启臣按住手。朱启臣把表抽出,“我先看看这张,你先记在后面那张表上。”
女工们透过车间门缝向院子里张望,“咱们老板怪可怜的。”“是啊,平时嘎威风……”“日本人太坏了!”“嘘……”
仓库像是刚生产过的肚子,瞬间空空荡荡,而“宝宝们”全被装上了卡车。
“走了!”朱启臣和四个日本便衣脸上漾着笑意上了卡车。一个便衣经过孙茂财时还用枪托拍了拍他的肩膀,孙茂财瞬间矮了几寸,惹得便衣哈哈大笑。
小汽车载着战利品开出工厂大门,车轮溅起碎石砸在铁门上,发出沉闷响声,像是对战败者的无声嘲讽。
开出一段路史行方才开口,声音有点哑,“我杀过日本人。”
这句话没头没脑,但朱启臣听懂了。他没有回话,把左手探出车窗摆了摆,渐渐减速。小汽车和卡车都停下,仿佛约定好了,朱启臣和四个日本便衣同时下车凑到一起。朱启臣从胸口掏出牛皮信封,把一叠厚厚的钞票成四摞,用日语道:“不细数了,谁拿得多算运气好。”四个便衣笑嘻嘻地一人抽了一摞,拍拍朱启臣肩膀,“每次跟朱君办事都有大收获。”朱启臣干瘦的脸上笑出褶子,“互相帮助,互相进步。”
“哈哈哈哈……”
史行双目微眯,看着朱启臣上车。朱启臣坐好,把一摞钞票放到史行腿上,“你的。”史行的嘴角翘起一个嘲讽的弧度,“原来还有这样的好处。”
朱启臣发动汽车,两侧枯树渐渐加速倒退。“第二张表废掉。”史行皱眉,“什么意思?”朱启臣沉默了一会,语气忽然有点沧桑,“史行,记住。勿要根据表象判断事务本质。你现在做的事体也许不够光彩,但绝没有背叛中国。”
史行看着膝盖上的表格,上面密密麻麻记满了货物数据。他此时才明白平冈派自己来的目的,是监督。日本便衣是监督,自己也是监督。朱启臣并没有说明为什么要废掉第二张表格,但史行明白一点,废掉即意味着第四辆卡车的货物不存在。朱启臣或许会将他们卖掉填饱自己的腰包,或许另有用处。这就是朱启臣找自己来的目的,既满足了公司招聘要求,又帮助了他自己。他在平冈面前装作看不上自己的样子,让平冈信任自己能够起到监督作用,谁知道无论是自己还是日本便衣都已经被朱启臣“买通”了。
史行猜错了一点,日本便衣们并不知晓货物会平白少了一车。他们负责监督谈判,负责保卫,但谁也没有注意货物与数量,也没有人会去问几个负责安保的便衣货物一共有多少箱,毕竟这些四肢发达的人大多没怎么读过书,数学对他们来讲是个高端学科。这正是体制中的一个盲点。
史行忽然感到一股快意,虽然他上了一条黑船,虽然朱启臣说话永远是这样云遮雾罩,让他半明白又半不明白。虽然朱启臣的立场很模糊,似乎是在借机从日本人头上拔毛,又似乎是在进行着某种秘密任务。——但,这份工作总有一点好处,从日本人手里抢货。中国人的东西总不好都便宜日本人!凭着年轻人的这点苦中作乐的朴素情怀,史行抽出第二章表撕得碎碎的,顺着车窗洒下。
白色的纸屑随风纷飞,滑过三辆卡车渐渐落地,又在地面滚了好一段才停在第四辆客车车轮前,车轮也渐渐停了。军用卡车车厢很高大,严丝合缝地遮住坐在车厢里人的视线,前几辆车里的人即便透过后视镜看到,也只会以为卡车临时出了故障。
盲点处处都在,只看你会不会利用。朱启臣恰是心思灵活擅长利用盲点之人,或许也可以称作虎口拔牙,火中取栗。
第四辆卡车待前面车影消失才掉头开了一段,停在河岸旁的一处芦苇丛畔。枯黄的芦苇杆子簌簌抖动,也不知过了多久,卡车启动,迅速顺着原路追上前面卡车。芦苇丛畔的河面悠荡一会,渐渐平静下来。
河面往西几百米外,胜利者风来正向难民们讲话,“这次是胜了,说不得还得连打几场。不管怎么着,这回粪道咱们是争过来了。兄弟们谁想挣这钱就上,咱们他*的也弄个粪帮,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