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大楼六层,史行坐在理发店的皮椅上,上身围了件罩衣,罩衣内是衬衫毛衣领带西服。领带有点紧,史行的手在罩衣里忙活着。他透过宽大雪亮的镜子看向后侧沙发上举着报纸的朱启臣,“不动头发成不成?”镜子里的男人垂着细碎的发帘,有点日漫的感觉,是于妮依照自己的审美细细剪的。史行舍不得动,于妮不喜欢怎么办?他秀气的眉毛再次蹙起,真诚的目光透过镜子折到沙发上,“我觉得现在就挺好。”
朱启臣抬了抬报纸,挡住这双小狗眼的攻击,无情嘲讽:“你是女人?介多事!”
理发师举着剪子站在一旁,腿都有点麻了。“先生,我剪了?”
一只白皙的手从罩衣里探出,拇指和食指比了个狭小的间距,“就剪一点点。”
于妮在马路上飞奔,尖锐的警哨声如影随形,安南巡捕蹬着自行车追在后面。要不是这里行人较多自行车几次刮到人,于妮早被抓住了。
她喉咙辣痛,口中分泌出甜味,是跑数个八百米的感觉了。脚上的棉鞋有点大还有点松,不住地跟洋灰路上的小坑亲密接触,难舍难分。
民国的生活如此艰难,于妮像个丧家之犬。在棚户区被巡捕驱逐,街头摆摊依旧被巡捕驱逐。在民国的上海,作为难民的于妮是个“下等人”。找工作不受欢迎,贩卖东西被巡捕调戏。她是个现代遵纪守法的大学生,父母和警察哥哥关爱的对象,何曾如此狼狈?
从前在新闻上看到过城管驱逐街头小贩暴力执法,但从没有想到这种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虽然是自己动腿在前,但那只咸猪手谁能忍?
警哨声越发近了,她的腿开始不听使唤,路旁倒退的景象渐趋凝滞。于妮感到脚上一松,身子不由自主向前扑去。
“哎哎哎……哎呦!”一声刺耳声响,于妮艰难抬头。面前停了一辆黄包车。车夫的嘴开开阖阖,“格小姑娘,走路不长眼的……”
第11章 Chapter11
于妮右手撑在地上,左手抱着包袱压在胸口,两只手都火辣辣的。不能被抓住!她只有这个念头。扶地正要起身时,自行车轮挡在身前,黑色绑腿映入眼帘。“跑,跑啊!”是那个安南巡捕。
他会把我抓紧巡捕房,这种人什么事做不出!于妮怕极了也紧张极了,胸口急促喘息,脑中空白。不能被抓住!她对自己说,撑地站起来,试图绕开可恶的黑色制服。巡捕干黄的手钳住肩膀,于妮怎么挣扎也摆脱不开。
黄包车夫见是巡捕,拉着车退了两步,绕开两人跑开。他们在维纳斯门口见过的那个美艳女人坐在车上,侧头冷冷地看着这场巡捕欺压弱女子的戏码,宫廷式卷发随着黄包车一晃一晃的。一味软弱的女人活该被欺负,芳琦不屑地转开头把目光投向黄包车夫晃动的肩膀。
“啪”的一声,于妮右脸一凉,接着泛起灼热。安南巡捕甩手,“臭娘们,敢踹老子!”于妮抬手捂住右脸,眼皮微垂,红色从右侧脸颊蔓延到眼眶。那只干黄的手一下又一下拍打着她的脑袋,“臭娘们,这是哪知道?老子干什么的知道?……”他的手越来越重,话越来越脏。
于妮死死地咬住唇瓣,脑袋随着拍击一点一点的。包袱里支出的铁丝在也随着她的脑袋忽近忽远,她盯着扎破发带的铁丝,双眼渐渐眯起。
安南巡捕还在污言秽语,“……晚上弄你,让你知道哥几个的厉害……”
这句话像一记重锤,锤在于妮心上。你丫以为自己是谁?她狠狠咬牙,飞速拔出铁丝向安南巡捕脸上刺去。这一刺拼尽全力,扎上去时她就知道自己完了。这一刺将使事态恶化,是袭*警无疑了。但她实在忍无可忍!
“啊!”安南巡捕退后两步,抹了把脸,手心有血!他大怒,抬腿踹向于妮。
黄包车已经走出几十米,芳琦听到巡捕痛叫回头,看到安南人和姑娘打在一起,姑娘手里攥着跟纤细的铁丝,像她人一样柔弱无力。“掉头。”
黄包车夫的声音有点诧异:“小姐,巡捕的事不好管。”
“回去。”
于妮已经被安南巡捕压在身下,嘴角冒血。她寡淡的脸上凝出一股狠意,双手死命拽着安南巡捕的头发。安南巡捕脸上有好几处血点和划痕,血水冒出,显得十分狰狞。他打出了真火,一手抢救头发,一手猛击于妮脑袋。于妮在压制下挣出一条腿,勾住巡捕的脖子往下压。
安南巡捕被扼住要害,身子向后倒,腾出一只手抢救脖子。一只嵌着碎钻的高跟鞋碰碰他的脑袋,“停手。”被一条穿着棉裤的腿勾住脖子,安南巡捕活像缠了好几层围巾。他脖子动不了,只能斜楞着眼睛顺着高跟鞋往上看,是一个衣着不凡的美艳女人,“你谁?老子的事也敢管?”
芳琦从包里掏出一个精致烟盒,不慌不忙地取出香烟点燃,红唇吐出烟气,“七哥,晓得?”
安南巡心头一跳。七哥可是租界里响当当的人物,与几个白人总捕都有关系,自己可惹不起。可此时也不是他说停就停的啊,自家脖子头发都掌控在这臭娘们手里。“放开!臭娘们……”
于妮脑袋嗡嗡的,全身力气都集中在腿和手上,手上火辣辣的。也怪于妮没有干架经验,她的腿是往下压的,而手却朝前拽着安南巡捕的头发,既让人家倒不下上不来,她自己也愈发费力。这等于是自己跟自己较劲,除非她能“手撕鬼子”,让这人头皮和脑袋分家。
安南巡捕黄脸红了又青,他更难受。一只手掰着于妮的手,一只手抢救脖子。如果身体朝前发力会愈发窒息,如果随着于妮腿上力道向后倒,头发怎么办?他实在没想到自己会被个娘们打成这样,胡乱叫骂:“放开没听见?蹬鼻子上脸!我打死你……”
这俩人扭在一起,不上不下,实在有点可笑。
芳琦嘴角抽搐,蹲下身对于妮柔声道:“松手,没事了……松手……”于妮在耳畔柔软的声音里渐渐平静,手和腿同时松开。她这一松手,安南巡捕倒吸一口凉气,原来他被于妮薅下好几撮头发,一直抓着不显,这一松手只感觉头皮刺痛。
他起身指着地上被薅下来的头发不甘地道:“总要赔点医药费,你瞧我这脸,这头发……”芳琦也站起来,讥讽道:“行,去找七哥要。”
“***”安南巡捕用家乡话低声骂了一句,找七哥要?活腻了?他不甘不愿地踹了脚自行车,跨上歪歪扭扭地走了。
芳琦看向于妮,“自己能起来?”
“能!”于妮吐出口中血水,挣扎着起身。
……
黄包车悠悠荡荡,于妮手里攥着手绢,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她的手心也给戳破了,这时才觉出疼来。凉浸浸的风吹过,惹得嘴角阵阵灼痛。于妮用舌头在牙床检查了一遍,还好牙齿没有松动。
芳琦右手搭在黄包车的扶手上,指尖只剩一点烟蒂,烟灰随着车子晃动簌簌散落风中。两指松开,烟蒂滚落被车轮碾平。“先跟我去个地方,完事带你去医院好伐?”
于妮低下头,睫毛抖动,“多谢你,我自己去就好。”
“你有钞票?”
于妮狠狠揪下一截劈开的指甲。
“格样子回去那两个小子勿担心?”
于妮倏地抬头看向芳琦,“你认得我?”芳琦侧头,抹了蓝色的眼影的杏眼显出几分俏皮,“我记性好,见过的人几乎都能记住。”于妮瞪大眼睛,“那你男朋友被……”
芳琦掩唇一笑,十分娇媚,“那算哪门子男朋友。”说着伸指一点于妮额头,“你个小姑娘晓得啥!”于妮倒抽口冷气,捂住额头眼泪汪汪道:“疼……本来就受伤了……”
芳琦侧头,瞧着她鼻青脸肿的样子笑个不住,“软软糯糯的女子,敢打巡捕,现在晓得疼了?”于妮瞪着染血的帕子,眼珠又黑又亮,“女子怎么了,女子体力不如男人就该被欺负?毛,额,古人还说了,女人能顶半边天呢。”
“女人能顶半边天?”芳琦笑得愈发开怀,杏眼闪出一道光,“好句子。”
……
永安大楼七层是上海滩首屈一指的七重天酒楼。深褐色的油漆、复古的铁艺灯饰,自由的布局,是美国人喜欢的休闲式浪漫。
于妮站在落地窗前,俯瞰繁华的南京路。在现代七层楼不算什么,但站在民国的七层楼上,她体会到了真正的贫富差距。街上有巡捕冲乞丐挥舞警棍,乞丐狼狈而逃,就像几十分钟前的她,一个讨生活的难民。而在这里,这个宽敞的休息室里只有她一人,有柔软的沙发,柠檬水,精致的饭食和点心,甚至还有服务生送来的雪白毛巾和冰块用来敷脸。这楼有十九层,不知那里的大人物是否同自己一样看到相同的风景,看到上海的众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