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瑾对老树不感兴趣,背后的缘由也一猜就能知道,漫不经心的问:“侯爷如此珍爱,这棵树多半是夫人生前留下的吧?”
“自然。”余侯爷抚摸着残破且生出蠹粉的树干,沾了一手灰尘。“这世上,我唯一珍爱的女子,也只有她一人。陛下不必装的如此不屑一顾,您对她情深义重,难道不也是求一知心人吗?”
“不是!”李瑾当即否认。
“少年人,总是怕被人看穿,深恐被世人评判一句,儿女情长。可陛下如今已扫平外忧,除却内患,可知,儿女情长与英雄气概本就不矛盾。并不是因儿女情长,势必英雄气短。”余侯爷慈爱的望着天子,对这个徒儿,如同自己的晚辈。“便是老臣说错了,陛下也不必介怀,就当听几句玩笑话。”
“我中年丧妻,唯一的女儿也在外放时早逝,虽然族中有一子过继在我名下,但在我身边也不到二三年。他自有广阔天地,心胸抱负,殿试中了解元之后,便当对族里家里都有了交代,外放出京去了。家里人也好,友人也罢,都觉得我一个人守着偌大的宅院,过的凄苦了点,有的想给我找个小娇妻,有的想给我找个老伴儿,都被我婉拒了。”
“便是她一世陪我,不到十五年。但已足够了。她说过的那些话,足够叫人夜深人静时,拿出来慢慢回想、品味。”
“一个人,能守着自己的真心过日子,就不叫寂寞。”
李瑾看了那颗枯树一眼,飞快的挪开目光。
“老师与师母的情谊,叫世间许多人羡慕。”
世上男子,美人易得。便是种地的农夫多收了三斗米,都会想着纳妾。可娇妻美妾容易到手,便是一屋子莺莺燕燕又如何,能交心的夫妻,却少之又少。
“陛下对她爱重,老臣都看在眼里。如今陛下已经清扫了那些阻碍,朝中大事皆可定夺,若能得一心人,也是一桩美谈。昔年,光武帝与张皇后不就是流传至今的恩爱帝后?只是我瞧这孩子,似乎有些颟顸,到如今还不明白陛下的心意。”
他什么都没敢说呢,她能明白什么?
李瑾平定了些许心神,涩然开口:“老师也觉得,朕做的没什么不妥当?”
“自然。您是天子,想要什么,是得不到的?”
李瑾“呵”的一下,苦笑出声。
他生来便是皇子,由来尊贵,可想要的,从来都得不到。
母亲自来不喜,便是没有弟弟的时候,也十分的不喜他。父亲爱屋及乌,也更偏疼弟弟。
这些亲人之中,竟只有一个与他异母的姐姐李瑶能说得上几句知心话。
他想要的,金银财帛,掌控天下的权势,都能得到。可人心,譬如母亲的疼爱,父亲的呵护,又从哪里去得?
李瑾慢慢道:“可她不是什么别的。”不是物件,也不是玩意,怎么去得到?
余侯爷道:“陛下心悦泓儿,泓儿若也心悦陛下,若是两情长久,岂非水到渠成?”
李瑾站住,突然转身,冷冷的瞧了余侯爷一眼。
他总算是听出来,也看明白了——他这位老师,根本不是来帮他的,而是来做说客的。
他是来说服他放手,放了孟濯缨。
他冷冷的转过脸,步伐越来越快。余老侯爷一路小跑,吃力的跟在年轻力壮的天子身边,也不敢再说话了。
李瑾猛地转身,对暗处打了个手势:“去把人给朕抓过来!”
护卫小声道:“陛下,方才那人已经跳窗走了。”
“谁叫你们放他走的?”
护卫看了一眼余侯爷,不敢吱声。
李瑾发完脾气,在原地兜着圈子,半晌,突然转过脸,恨不得贴在余侯爷脸上去:“老师,朕如今没了束缚,唯一想要的,就只有她而已。这难道也不成吗?”
余侯爷道:“成啊,有什么不成?陛下只要想,自然能拿捏在手里。”
李瑾气的跳脚:“说人话!”
余侯爷看着闹脾气的孩子,叹了口气:“您想将她摆在什么位置?宫妃?”
李瑾愤怒的反驳她:“自然不是!朕大开宫门,以皇后之礼迎她。若非如此,何必要劳动老师?”
余侯爷点点头:“她是陛下爱重之人,皇后之位,的确是尊贵无极,世人艳羡。”
李瑾再一次卡住。
这老东西!
尊贵无极又怎样?她不稀罕。
世人艳羡又如何?她懒得回头瞧一眼。
他心里多明白?要不然,为何拖拖拉拉这么许久,不敢跟她明说?
他们之间哪有什么阻碍?唯一的阻碍,就是那个狠心的东西,喜欢别人,不喜欢他。
还是他亲手,把人送到谢无咎手中的。
谢无咎一个地痞泼皮,有什么好的?
李瑾要气疯了,又想起那日,他问孟濯缨,觉得谢无咎如何。
他说,谢无咎就是个泼皮,长安城内游侠客,混世魔王小太岁。
孟濯缨便笑着说:“陛下未免小瞧他了。心系家国,怎能只称一游侠?”
余侯爷还在一旁煽风点火:“陛下是一国之主,想要什么,用些手段,都能拿到。何必如此耿耿于怀?”
李瑾骂了他一句老东西。
他真敢这么动手,他想要的一辈子也得不到。
李瑾气的要命,无处发泄,两手扯着柔弱的合欢树苗就扯。拔扯了半天也没弄断,他又从怀里取出匕首来,胡搅蛮缠的折腾了半天,终于把没招谁没惹谁的小树苗给扯下来了。
余侯爷拍拍天子的肩膀:“陛下是要做明君的,您不会做那样的事情,便放手吧。她还是您的挚友,您最忠心的臣属。”
李瑾听懂了:若不放手,他不会有什么相濡以沫的皇后。继而,连挚友、忠臣也没了。
他什么都不说破,恰到好处的闭嘴。
偏偏李瑾自己心里,一清二楚,想的明明白白。
余老东西这个说客,做的是正正好。
李瑾揣着一副无名邪火回宫,路上反被谢无咎给拦住了。
护卫战战兢兢的回禀,说是大理寺少卿谢无咎求见。
李瑾哪里有心思见他,怒气冲冲的道:“叫他滚!”
谢无咎不敢触天子之怒,虽然他现在干的,就是最能惹的天子暴跳如雷、七窍生烟的蠢事。但总得讲究个方法不是?
第二天早朝,李瑾看着谢无咎横竖都是不顺眼,阴阳怪气的借着公事说了他好几句。
偏偏,谢无咎手里的案子,也挑不出什么大错来。
最后,李瑾开始挑剔他的站姿:“谢卿,人家上朝,身姿挺拔,朝气蓬勃,你年纪轻轻,怎的如此老气横秋?瞧这黑眼圈,莫不是晚上去做贼了吗?”
谢无咎暗暗腹诽:他晚上干嘛去了?陛下不是一清二楚?
面上却打着正经八百的官腔:“回陛下,昨夜闷热,难以入眠,臣索性起来,将近年的几桩疑案卷宗拿出来瞧了瞧,虽未曾好眠,但也有一二收获。”
李瑾一听,机会来了,当下就让他在三日之内,将三年来的疑案卷宗,再次整理一番。
天子有意针对,谢中石哪能看不出来?下朝时,在台阶上就小声敲打儿子,切切忠心为国,谨慎为官,不可仗着与陛下有三分私交就得意忘形,忘了分寸。
谢无咎自然应是。
谢中石还是有些疑惑:“陛下今日对你横挑鼻子竖挑眼,莫不是你哪里言行不妥当,惹陛下发怒?”
谢无咎摆摆手,当夜,又潜进了庆安候府。
有余侯爷放水,这次倒是顺顺当当。
孟濯缨也不曾睡。
她虽然说动了余侯爷出面,但天子心,海底针,就连余侯爷也不敢说,能有绝对的把握。
她支走侍女,正坐在桌前慢慢思虑,就听后窗咚的一声。
孟濯缨扭头一看,谢无咎头下脚上,狠狠的砸在了地上。
她忙把人扯起来,给他整理了一下被窗子刮破的衣袖,不无埋怨:“你这是做什么呀?怎么又来了?”
谢无咎始料不及。
他出门时,特意沐浴更衣,换了件格外好看的新衣裳。这下可好,衣裳破了,头发也乱了,连腰间的玉佩都勾在窗户上。
都怪这窗户太小了!
他从外面爬进来时,心思一乱,用力过猛,活生生把自己给怼在了地上。
再没有这么惨的夜闯香闺的“采花贼”!
谢无咎叹气:“今后,你我有了女儿,一定要给她窗子上挂满铜铃,前前后后的窗子都要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