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露了面,也不欲多说,摆摆手:“行了,朕无碍,你们都退下吧。”
这回众人没强求,只魏王在临走前再三叮嘱皇帝保重身体,看着比从前真诚了不知多少。而他这一番作态落在旁人眼里,就多了许多意味,不过即便不喜,也没人会在这时候说些什么。
冬日日短,进宫时还是半下午,出宫时外间天色都已经暗沉了下来。
祁阳和陆启沛坐在回府的马车上,气氛略有些沉闷。
好半晌,祁阳才垂着头,低低的说了一句:“父皇的身体愈发差了。从前父皇没有病这一场的,他身体向来康健。直到后来我……的时候,他也还好好的。”
旁人或许不明白,但陆启沛知道祁阳说的是前世。前世祁阳身死,尚在两年之后,所以有些事她还是“先知”的。不过这一世有了她二人带来的变故,许多事也都随之改变了。往好处看是太子仍在,暂时摆脱了前世早逝的命运,往坏处看似乎就是皇帝是身体提前败坏了。
这两人是祁阳父兄,陆启沛其实不好说些什么,便只能抚着她的后背安抚道:“这是变数,你我也无办法,只希望经此一事,陛下能更保重身体些。”
祁阳听了也只能点头,但好在皇帝病得确实不重,她勉强也将担忧收了起来。
抛却这些情感,祁阳开始冷静的正视如今局面——而往近了说,皇帝这一病,朝局多少会有些动荡,甚至远在北荣的布局也可能因此被谢远抓住机会反扑。往远了说,皇帝病过这两场后身体必然有损,寿数或许也不如预料长久,太子登基也不是遥不可及的事了。
后者不提,就前者而言,皇帝还是不要病太久才好。
魏王希望皇帝早日恢复康健,祁阳也希望皇帝早日病愈,包括太子与诸臣宗亲,也并没有一个人希望皇帝病情恶化的。人人都在盼着他好,只结果却是事与愿违了。
皇帝晕厥醒来看着并无大碍,又有御医保证他只是感染风寒发热,大家便也放下了提着的心。哪知第二日皇帝便缺了早朝,之后一连几日也都未接见众臣议政,而是将政务全推给了东宫。美其名曰病后静养,可谁都知道皇帝那般强势的人,就算静养也不可能静得这般彻底!
渐渐地,朝中便有了议论,都道皇帝病重。
魏王与几个公主得到消息先后入宫求见,也都没能见到圣颜,这也使得流言愈发猖狂。万幸宫中朝中还有太子坐镇,这才没闹出什么大乱子来!
不过与魏王和其他公主相比,祁阳与太子走得近又得圣宠的好处就显现出来了——她大概是唯一一个知道皇帝真正病况的公主。
据祁阳所知,皇帝一开始确实只是风寒低热,御医一剂药下去便使他清醒,安抚了众人心绪。可就在当晚,皇帝的病情便反复了,低热变成了高热,而且反反复复无论怎样用药都没用。太子在病床前守了他一夜,等第二日皇帝再醒来时,太子险些病倒了。
若只一次便罢了,可接连几日皆是如此。皇帝入夜不久便发热,太医院的御医几乎全守在宣室殿了,可使尽手段也未能使皇帝病情有半分好转。
宫里愁得不行,太子也跟着憔悴了许多,使他原本就清瘦的身体又瘦削了几分。
这些祁阳都知道,可她知道了也没办法,除了尽己所能的帮太子稳定局面,对于皇帝的病情她半分也插不上手。只看着御医束手无策的模样,心也渐渐沉入了谷底。
转机出现在半月之后,某日皇帝又自昏睡中昏昏沉沉醒来,耳边就听见一小内侍低声嘀咕:“陛下病了这许久,太医院也没拿出半点法子。那一碗碗苦汤药吃下去,我怎么觉得陛下的病情愈发重了呢?这样还不如不吃,歇两日说不定更好。”
皇帝已病得很沉,迷迷糊糊听到这一句,一时间竟觉得很有道理。他不是讳疾忌医的人,可这半个月汤药喝下来,他自己都觉得越来越虚,连嘴里都泛着苦味儿,真是半点希望也瞧不见!
生病的人都有些偏激,御医们久无建树,皇帝便对他们的医术也起了质疑。当日张俭送来的汤药他便没喝,还要张榜另寻名医。
皇帝闹起脾气来谁也拦不住,张俭当然也不例外,最终那碗汤药便没喝。
太子第二日知道还想要劝,谁知神奇的事发生了——就在皇帝拒绝喝药的当晚,他陆陆续续折腾了大半月的夜间发热便停了。倒不是全停,也烧了一阵,但比起之前明显是好转了!
宫里生存的人都很敏锐,哪怕只是一夜好转,可这样的联系也让人讳莫如深。等到张俭将此事禀报给太子之后,向来温和宽仁的太子都冷了脸,二话不说直接让羽林将太医院围了。等再断药一日,皇帝好转愈发明显,太子更是又惊又喜,扭头便召来大理寺卿探查此事。
皇帝疑似被太医院暗害的事没有传出去,不过祁阳还是很快知道了。她特意入宫一趟,也不知与太子商议了些什么,但回府之后明显安心了不少。
随后又是大半月的静养,缺席朝政足有月余的皇帝才终于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这一回谁都能看出他的衰老,半年前还乌黑的须发都已半白。可想而知,这一场“病”虽未要了皇帝性命,却也着实伤了他的身体根基,想要再补回来已是难了。
祁阳见到迅速衰老的皇帝,很是伤心了一场。魏王比她更夸张,面圣时直接扑到皇帝膝上痛哭了一场,只不知他是哭皇帝身体受损,还是哭自己前路茫茫。
这年寒冬,整个梁国朝堂的气氛都是低沉压抑的。
远在万里之外,北荣的丞相府中,谢远刚刚使人放飞一只信鸽。他手里还拿着一小卷纸条,展开之后又重读了一遍,嘴角的笑意便愈发明显。
片刻后,许是看够了也得意够了,谢远这才将纸条扔进火炉里付之一炬。
红泥小火炉,煮着雪水,泡着清茶,缭缭热气伴着茶香飘摇而上,很有一番意境。再看谢远宽袍缓带,信手烹茶,姿态娴雅间气度尽显。使人看见他,便想到了高雅,想到了风骨,仿佛置身江南世家之中,很难想象这里是北荣,而谢远也并非高雅闲适之人。
这般的意境最后被一阵极轻的脚步声打断了。来人是孟飞,他刚领命去放飞了信鸽,这会儿回来却又带了传话:“主上,公主有请。”
谢远举杯饮茶的手一顿,眉头几不可察的微微蹙起,神情已不如之前愉悦了。
孟飞见他并不起身,便退到一旁也不多话。他便如一个影子一般,一直追随着谢远,保护着谢远,却永远不会干涉他的决定。
此刻谢远明显不想理会自己那蛮夷妻子,这些年来他也在两人间占尽上风。但如今局势不同了,荣帝对他离心,群臣对他疏离,已使他明白身为异族在他国的艰难。
谢远握着茶杯的手有些紧,但最后他还是放下茶杯起了身,一拂衣袖往外走去——小不忍则乱大谋,且等他将隐患除了,再来好好收拾眼前局面!
第115章 三公主
谢远虽也算是驸马, 但因为他丞相的身份, 并不随公主住在公主府里。相反倒是荣国三公主从夫, 从一开始就是住在丞相府的。只是谢远不喜欢她, 便不与她住在一处, 甚至两人的院子也隔得挺远。谢远就以待客与中原规矩为由,随意敷衍了她。
如今日三公主有事不来主动来见,却将谢远召去自己院子,从前几乎是没有的。还是近两月, 荣帝态度改变, 她才在这丞相府里渐渐挺直了背脊, 有了些公主的架势。
这样的改变在谢远看来便是冒犯,但他也知今时不同往日,并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再添事端。于是裹着厚裘,忍着气, 穿庭过院走了好一会儿才入了三公主的院子。
谢远本以为自己这般已算忍气吞声, 还思量着一会儿如何继续忍下去。谁知刚踏进房门还没来得及开口, 迎面就见一只银茶壶砸了过来, 险些将他砸个正着!
万幸孟飞一路跟着他, 及时察觉了不对, 飞起一脚将那装满热茶的银茶壶踹开了。
滚烫的茶水洒落出来,骤然被冬日寒冷的空气一凝, 瞬间便成了一大片白雾,几乎将对面人的面目全都氤氲模糊了。
孟飞及时出手,谢远没有受伤, 可他也被这一幕吓了个不轻。原本按捺的火气顿时再也忍不了,甚至连原本的斯文表象也不做了,怒声斥道:“阿言娜,你这是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