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于颜广德而来,不啻于人生中所有美梦中的极致,是他渴望了近半个世纪而不可得的,最美的一个梦。
“……你是不知道这滋味。结婚久了,特没劲。”老江仰头吐了口眼圈,眼神空洞,丝毫不理会颜广德口气中的揶揄。
老江现在看上去只是个疲倦的男人。颜广德也不知道,这家伙今夜不知受了什么刺激,认真伤感起来。
颜广德突然想起大学时代老江曾经是校运动场上的健将,极度擅长百米短跑和接力赛。十八岁的老江挥舞热汗奔跑在红色的塑胶跑道上,志在必得。那会儿的无名大学,还是个热热闹闹的华国第一学府,是无数学子们扎尖了脑袋往上钻的标杆性所在。整个冀北市,也一度因为无名大学走出去的众多才子们,而显赫于地球各国。
当年他从偏僻的云南省某个穷乡僻壤,考入无名大学,成为当地报纸头条报道的省内第一状元郎!那份报纸被家里人小心翼翼地剪下来,铺平了,放入玻璃相框内,高高地挂在小土屋内。那会儿家里人的笑容,依然鲜明的如同昨日。
后来,他与靳言相遇,相爱相杀,被那位浪荡公子撵的无处可逃。靳言为了追到他,甚至独自驾着一辆豪车奔袭千里,从冀北城追来,去那个小村子里寻他。
那一日靳言站在土屋前,紧张的手足无措,一脸茫然地盯着他,好不容易,努力再努力,才挤出了一抹自认为很倜傥的笑容。——hi honey,我旅游,走错路了!
当时的他从屋子里冲出来,望着鹤立鸡群一般被一堆看热闹的小孩子团团围住的靳言。那位华国第一贵公子,穿一件紫罗兰衬衫,金发蓝眼,被当地孩子们叫着“老外”,尴尬地望着他笑。右耳那粒钻石耳钉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芒。
遥远的来自雪山上的大把碧海蓝天,冲刷的颜广德眸光振动。——也许就是在那一刻,他才第一次认真地,以一种终于认了命的认真,仔仔细细地,将那人看进了眼睛里。
从此就是五十年。
渐渐地,颜广德停下键盘敲击,抬起头,那双银灰色眸子也起了一层迷惘。与老江不同,当年他没有背景显赫的老爸,也没有志在必得的资本。他最初只是个普通市民阶层的儿子,做人一向谨慎小心。即便已经确认了手里某个提案,也要再三再四地检查过,然后才提交给老江。
当年的颜广德老派到被人嘲笑。他一直固执地将老江当作自己的老板,虽然彼此曾经要好得恨不能穿同一条裤子,但是这世界上人心唯危,他不愿意出了个什么岔子弄得彼此都下不来台,多年的兄弟情分就这样子毁了。
当年,在对靳言动心之前,颜广德一直认为自己只是个很小心的老实男人。
程序已经检查完了。他一路按下回车,静静地坐在椅子上转了个圈,随后起身。老江又消灭了一支烟,大口地灌咖啡。他估计这些年老江喝过的黑咖啡已经可以注满一座游泳池。
老江后来过的怎么样,是生是死,贫穷或富贵,颜广德一无所知。后来两人断了联系。颜广德在2001年后就开始满世界疯狂寻找失踪的靳言,竟然再也没关注过昔日这位暴戾直爽的学长。
记忆太多太凶猛,加之站起来的动作太快,颜广德眼前一阵发花。他后知后觉地将一双年轻的手撑在桌面上,浑身颤抖。
老江仍然倒在椅背上,斜眼瞥见,随手递给他一根软中华。
颜广德摇摇手谢绝了,定了定神,然后自己走到饮水机前倒水。水桶早就空了。“老江,水桶空了。”
老江的声音遥遥地从里面传出来。“我办公室里有可乐,你将就着喝吧。”
颜广德摇摇头,转身走进老江的办公室,然后随手按下墙壁上的照明开关。真好!这里的一切,依然与记忆中分毫不差!他回来了!他颜广德重新回到了真实的1999年,他今晚再次与靳言相遇于西莲酒吧!
一切,都不早不晚,刚刚好。
颜广德全身细胞兴奋地似乎在跳舞,面上却依然七情不动,一脸冷漠。
在老江办公桌上最显眼的位置,放了一张老江妻子的照片。1999年,照片上老江妻子正展开妩媚的笑容,看上去亲切可爱。光凭这张照片,谁也无法想象当她发怒的时候那张脸是怎样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
颜广德耸了耸肩,别人家的闲事他向来不多嘴。也许就是因为这缘故,当年老江妻子一向待他还不错。
他自冰箱里取了一罐可乐,一边喝一边走出去和老江聊天。天南海北,天马行空,依稀仍是当年吹水打屁的那会儿,手头上依然有大把青春岁月可以虚耗。
那晚不止一次,颜广德笑得愉快极了。银灰色眸子夹起,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在办公桌桌面,脚下白球鞋打着节拍,依稀仍是当年靳言最爱的那一支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
离开办公室的时候,天已经蒙蒙地发亮了。城市的街道异常地冷清,除了几个早起锻炼的人,几乎看不出这个城市曾经有过的喧嚣。车辆划过街道时发出锐利的尖叫声。交通指示灯仍然停留在休眠状态,黄灯永远没完没了地闪烁。
老江开着奥迪一路将他送到住处,颜广德惺忪着眼和他挥手告别。怀揣着一段深藏了五十一年的无人可诉说的秘密爱恋,此际终于挥手向那段沉重过往告别。
他抬起头,银灰色眸子内微光闪动。片刻后,缓缓在阳光下变成了黑色。一双纯正的、华国人的黑眸。
黑眸,黑发,二十一岁的颜广德。他杀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小天使们给我投出了霸王票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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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一次读档5
颜广德安步当车,单手插在裤兜内,缓缓顺着老式楼梯爬上三楼。不出所料地,面前依然是记忆中早已被尘沙湮灭的旧时景象。
1999年,冀北城老市中心,天光刚亮时,夜色尚未完全谢幕,天地间仿佛所有的光线都熄灭了。楼道里很模糊,看不清楚杂物。只隐约听见外面街道上的车流声。
没有人经过。
过道内昏暗的一盏灯光不时闪烁一下。颜广德停下脚步,借助这微弱的灯光仔细看去,楼道内有隔壁邻居堆放的煤球渣滓,猫狗粪便胡乱盛放在薄铁皮簸箕内,还有大摞的报纸挂在门帘子下的报架上,随便谁都可以顺手牵羊。
总而言之,这座小楼内,犄角旮旯里全是上个世纪才能见到的零碎。侧面墙壁上还挂着大幅鹰乐队的海报,海报下方,生了锈的长钉子勾着一个摇摇欲坠的木箱子,贴着“明光牛奶订阅”的红色字样。
他在门外站了一会儿,从裤兜内摸索出一串钥匙,叮铃哐啷地挂在指尖,旋了个圈儿。良久,笑了一声。
十里秦淮路,久违了五十一年的旧时冀北城。鲜活的仍在各个酒吧内流窜的靳言。他颜广德还是个来自无名大学的三年级学生。——这一切来的猝不及防,简直玄之又玄,绝妙到不可思议!
颜广德开门进去,打开灯,透过隔了五十一年的“老年人”审视目光,幽深地打量,然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这地方,果然便如同记忆中那个华国第一贵公子骂过的,就是个狗窝!沙发上零散堆着衣服报刊,一条牛仔裤横跨沙发与椅子之间,椅子上方是一个单人电脑桌,硕大无朋的电脑显示器占据了他的视线。
颜广德如同一个跨过了沙漠与海洋的勇士,一路披荆斩棘,好不容易从各色垃圾中翻找出当前对他来说最重要的身份证明文件。1999年的冀北城,尚未完全普及户口审查制度,他当初只是个在校学生,因为与学长老江合伙搞了个小科创公司,后来便再没去弄过华国公民证。
华国公民证明,理论上只是一张薄薄的卡片,在1999年甚至还没有电子芯片化。但是并不是每个出生在华国的人都可以申请。出生于华国,只能够拥有一本户籍证明书,却不能被计入华国顶尖人才储备库,也不能拥有后来那些常人无法想象的特权。
2001年靳言与他闹翻,随后却又在一次实验室爆炸事故后,突兀地出现在事故现场,并且不顾一切将颜广德抱出来,硬是抢下了他颜广德的一条命。但靳言从此却失去了一向引以为傲的容貌,以及一只眼珠,内脏大幅度遭受辐射,需要离开华国去治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