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川勉强睁开眼,然而宫先生在注意到他眼皮翕动的时候就已经提前把手覆了上去。
昏暗的光线其实很适合睡眠,但宫先生还是等秦川适应了才拿开手。
屋里也没有一窝老鼠,只有娃娃脸的筑梦师一个人在鼓着腮帮子嚼棒棒糖,一个人嚼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
她见宫先生和锢在怀里的秦川都快醒了,正在拆他们手腕上的数据线,现在一看他俩之间气氛古怪,极其识时务地扔下仪器就跑出去了。
记忆逐渐回笼,扭曲的时间流速里整整二十年鲜明温暖的朝夕相处几乎要盖过秦川原本脑海中关于现实的所有感受。
一时间谁也没说话,只有临时安装的小灯不时发出哔啵的电火花。
秦川鼻腔一阵酸涩,仿佛凭空衰老了一倍,然而暗暗运劲时绷紧的肌肉却提醒着他现在的年轻力壮——背后传来的平缓有力的心跳也提醒着他被迫紧贴的那具身体是如何有力。
夜风擦着玻璃刮过,窗外隐约传来鸟鹊的鸣叫。
半晌,秦川才勉强压出若无其事的语气:“第三层梦境算是搞砸了,你……宫老板打算怎么办?再催眠一次?”
宫先生感觉到秦川在他怀里的僵硬不自在,于是起身毫不避讳地开始穿衣服:“砸了就算了。不过秦……秦老板,考虑来暗河工作吗?正规组织,五险一金食宿全包。”
秦川自嘲地笑笑:“宫老板绕了那么大一个圈子,生怕被你老板发现宫厂跟蓝金有关系,我现在相信暗河是个正经组织了。”
宫先生深深看着他,灯光昏暗,这一瞬间他的眼神如此温柔,秦川看到的仿佛不是三十岁心狠手辣、拔吊无情、利用到底的宫老板,而是迷失域里陪了他二十年的温柔爱人:“秦老板,你已经接连搞死了闻劭和万长文两个主顾,鲨鱼也刚刚落网,你升官发财死老板的嫌疑是没跑了。但如果我来当你的老板……”
秦川撑着面上斯文客气的微笑看着宫先生,感觉夜风隔窗糊了他的眼帘:“会怎样?”
宫先生微不可察地轻轻吸了一口气,不敢直视似地偏了偏头,目光落在秦川攥紧床沿的手上,换了话题:“秦老板,你已经犯了危害公共安全、故意杀人、暴力阻碍执法、暴力袭警——当时江副教授警衔还在、帮助信息网络犯罪活动、依法被关押后脱逃、多次组织及运送他人偷越国境、包庇毒品犯罪分子、滥用职权、帮助犯罪分子逃避处罚等多项罪名,除非□□会特赦,否则你也知道后果。”
秦川的骨节已经用力到发白,语气却颇为轻松:“所以宫老板准备把我送给华北公安?”
宫先生摇了摇头,系好西装外套上的最后一颗扣子:“不。秦老板说过,’那段时光值得怀念,但也确实到该结束的时候了。’但我猜秦老板还是很想光明正大行走在祖国的阳光下,只不过实在是不想坐牢。所以,也许暗河可以帮秦老板攒够功勋。别急着拒绝,第三层梦境中的分工厂地址是真实存在的,如果哪一天秦老板改变主意,可以随时来找我。”
说罢,他走向门口,吩咐手下准备离开。
秦川看着他前脚迈出屋门,忽然抬声道:“等等!”
宫先生回头:“秦老板?”
秦川的脸隐在暗处,宫先生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听到他语气难辨地问:“宫老板为什么会出现在迷失域?”
宫先生纵容地笑了笑,语气无奈中带着点咬牙切齿:“秦老板一定想不到,分工厂的空调一直是我亲自修的。”
秦川:“……失敬了,原来您还是制冷安装维修技术人才。”
宫先生温和不失优雅地耸了耸肩:“秦老板大概还想问我为什么不提前自杀醒来吧?虽然我抗药性好,药效还没到的时候如果强行唤醒会不太舒服,再加上我的确很喜欢秦老板,所以——”
宫先生轻佻地眨了眨眼:“秦川,我当时是清醒着跟你说携手白头,如果你不愿意,那咱们也可以在现实中当个炮友。”
秦川:“……”
秦川咳嗽了一声,然后在宫先生隐约期待的眼神中说:“现在回想起来——我有点不明白宫老板为什么要让我去跟陇淘帮的生意。”
宫先生轻轻吐了口气,略带遗憾,但还是很有礼貌地解释:“闻劭刚死的时候秦老板刚从华北逃离境内,我不太了解您的作风。但是如果您连陇淘帮都管的话,那么我就可以确信鹦鹉螺杯的定位是您本人所在了。”
当然,另一层原因是大老板发现帝都居然有条毒线,所以让暗河顺藤摸瓜查查。
秦川无奈而了然地叹了口气:“宫老板还不如白嫖呢,这夜资费未免太贵了点。”
准确定位被宫先生反手卖给马里亚纳海沟,一个杯子几乎买了他的命。
宫先生站在门口,想了想,用非常沉痛的语气说:“我还年轻,你得允许我犯错。”
秦川:“……”
这句话怎么隐约有点耳熟。
宫先生下一句就是:“我没谈过恋爱,你得允许我犯错。”
秦川眼角不住抽动:“虽然我对您看脆皮鸭文学的个人爱好没什么意见,但您在我面前背188男团的语录着实让我有点害怕……”
宫先生戏谑地挑眉:“是么,我看迷失域里秦老板的表现,还以为秦老板的梦想是嫁入豪门相夫教子呢。对了,我感觉’麻痹李程秀跑了,李程秀跟人跑了’的台词和秦老板很配啊!”
秦川一脸麻木不仁:“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
宫先生一笑:“秦老板,波涛园小区701栋A座301室,岳父……岳副市长衣柜最深处黄色防尘袋里那身52号的全套Burberry内外正装和鞋盒里42码皮鞋现在都在我手里。我买了一模一样的放回去,但他亲手拆开包装剪掉价签的那套遗物在我这,秦老板没衣服穿的时候千万记得来找我啊!”
秦川:“……”
宫先生最终还是走了,因为他知道秦川迟早会来找他,在此之前他得先去掸邦办点事。
筑梦师远远回头看了一眼岑寂的院落,小小声问:“宫老板,为什么不告诉秦老板你是主动去迷失域救他的啊?”
宫先生没说话。
筑梦师并不知道他和秦川之间发生过什么,主动营救这种行为意味着宫先生付出代价救下秦川的命是因为他还要进一步利用秦川。
与其让秦川不断猜疑他想图什么回报,不如就让这件事变成他不得已为之。
事实上,连他也不敢相信自己居然真的跟着秦川去了迷失域,还陪他过了二十年,并且没有在醒来之后强行把秦川锁在身边。
他自问,这颗冷酷的、唯利是图的心什么时候开始动摇的?大概是回到第二层的无照小店,看到秦川一无所知的沉睡面容的时候吧。
就在筑梦师以为宫先生不会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宫先生突兀地开了口:“其实你说得有点道理。活着的,才有意思。”
这句话说得颇像反派发言,但筑梦师明白他的意思。
只有鲜活的秦川才能让宫先生有靠近和掠夺的欲望,在“喜欢”这个阶段,宫先生不需要一个无知无觉的植物人,也不需要不会歌唱的笼中雀。
就算现在的他和秦川都无法理清自己的心思,那又怎样?宫先生有控制秦川的实力,却放过了他,这是宫先生的网开一面;同时,宫先生给了他必须来找自己的理由,这是宫先生的欲擒故纵。
在今后无数擒和逃的较量中,他们的关系迟早会发生质变。
日子还长,他不急。
秦川等宫先生离去许久之后才收回对着门口的视线。
其实……
不是不感动的,比在太阳下暴晒那次的感动还多一点,但是也就一丢丢。
就算梦里的时间是错乱的,但姓宫的实打实和他生活了二十年,如果说那段日子里他们不相爱那是不可能的。
他们过了那么久,迷失域里他简直有完美到令他沉醉的人生,让他至今回想起来都觉得现实有点苦。
他甚至有些茫然,宫先生唤醒他之后,回到现实他就再也没有那种毫无缺憾的感觉了。
但姓宫的是对的。首先,如果没有他找筑梦师带自己入梦,自己不可能有做这种美梦的机会;不是他陪着,迷失域里自己也不会那么快乐;但那些终究都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