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363)

张遮清正,保守秘密?

前半句谢危是同意的,只不过后半截么……

他想起那日这位刑部侍郎一点也没遮掩地坦荡道明自己来意,陡地笑了一声,竟向姜雪宁看了一眼。

沈琅对此却是半点也不知晓,目光从地上那躺倒的尸体上一掠而过时,屈辱之色便浮现在他眼底,使得他一张脸都扭曲了起来。

这一时便径直下了令。

他刀指谢危,朗声道:“天教与忻州军合谋叛乱,尔等速速将贼首拿下,为朕平乱讨逆!”

太极殿前原本就有不少的兵士。

皇帝一说援兵来了,所有人都振奋起来。

几乎在沈琅一声令下时,他们便操起刀枪,朝着前方冲杀而去!

忻州军与天教这边更是下意识以为大势不好,早已如一箭紧绷在弦,一触即发!

持刀剑者怒发冲冠。

后方的弓箭手更是数千支雕翎箭如雨激射而下!

太极殿那点兵力,又如何能与忻州军相比?

更何况对方占据弓箭之利。

顷刻之间,沈琅身后便倒下了一片,他面上忽然出现了难以置信的愕然——

因为,在他一声令下之时,立在台阶之上的沈芷衣,竟然只是闭上了眼睛,纹丝未动!

沈琅蒙了:“乐阳,你在等什么?!”

一种不祥的预感升腾起来。

他暴跳如雷,扯着嗓子叱骂沈芷衣身后那些同样未动的黑甲军:“你们,都是饭桶吗?!朕叫你们讨逆!”

那些黑甲兵士面上也并非没有犹豫之色,只是沈琅刚杀过自己血亲,又是这般疯魔之态,简直让人头皮发麻。

他们的目光都看向沈芷衣。

沈芷衣始终没有发令,他们便都扛住了叱骂,一动不动,默不作声!

谢危冷眼旁观,饶有兴味。

沈琅终于意识到了不对,他换了称呼:“芷衣,你想做什么?”

沈芷衣看见了地上的尸首。

而她的兄长,手上拿着染血的刀。

不难猜出,这里方才究竟发生了什么。

便是和亲那一日,她也从未有过这样的绝望与失望:“你又做了什么?”

沈琅道:“是朕让人将兵符交给了你!你身上流淌着皇室的血脉,就该肩负起自己的职责!难道你要看这江山白白落到外人手中吗?”

沈芷衣冷笑:“我难道没有负吗?!”

她在宫里时,性情虽然娇纵,可从来也算是温顺。

这突然之间的反问,几乎让沈琅愣住。

他面色铁青:“你什么意思?”

沈芷衣有些悲哀地看着他:“你残害忠良,边关动荡,可去鞑靼和亲的那个人,是我!你身上固然流淌着皇室的血脉,甚至高坐在这九五之尊的位置上,可你做的哪一件事,对得起自己的身份?天下之主,万民之宰,凭你也配么!”

变了。

这个皇妹变了。

沈琅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以前所做下的一切事,或许都不足以使他万劫不复,可眼前这一件,却或恐将葬送他原本筹谋好的一切!

他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沈芷衣大声道:“我知道!”

沈琅双目赤红:“我让周寅之与张遮带给你的话,你都忘了吗?”

沈芷衣道:“正是因为我没有忘,所以今日才会来!”

谢危在旁边听了半晌,突然觉得他们皇室,也有那么几分意思。

沈玠却已经不知道他们俩到底在争论什么,萧太后与萧姝的尸体都已经变得冰冷。

方才的箭矢甚至落在他身边。

谁也没来关注他,只有人群边缘的方妙着急,趁着无人注意,将他拉到了一旁。

沈琅则看着沈芷衣不说话。

因为情况几乎已经比他所想的最坏的情况还要更坏!

自己竟白白将黑甲军拱手送人!

可沈玠不堪用,其他亲族他信任不过,这才想起了沈芷衣,彼时她在忻州,又兼有当年毅然和亲的民心,理所当然便觉得同为沈氏血脉,沈芷衣该站在他这边。

但他想错了。

沈芷衣回想起信上那些话,还有刑部那位张大人带到的话,只觉自己此前的一生全由旁人拨动,一时竟有无限的感怀,便慢慢道:“你让人带的那些话,都很对。弱肉强食,若为鱼肉,便不能怪旁人作刀俎。所以今日,我来了。只不过,不是为你而来。”

沈琅牙关紧咬。

沈芷衣看着他道:“我为自己而来。”

在她说出这一句话时,沈琅那仅存的一线希望便也破灭了。

绝望使人疯狂。

他紧紧扣着那柄刀,竟然朝着沈芷衣冲去。然而原本就围在周遭控制局面的忻州军,几乎立刻反应了过来,也不知是谁脚快,竟然一脚将人踹倒在地!

近些年来,方士们进献所谓的“仙丹”,他又不断服用五石散,原本算得不错的身体早已经被药石与纵欲掏空。这一脚力道下来,他腿骨几乎折断,趴伏在地上根本爬不起来。

一张脸更是彻底变得狰狞。

然而所有的怒气都是冲着沈芷衣去的:“你怎么敢?你姓沈,你身上流着皇族的血脉,你怎么敢这种时候落井下石?!”

沈芷衣眼底的泪滚出来,只问:“我去和亲,自该是我身为一国公主所应当,是我自愿;可你们作恶在先,昏庸在后,软禁我、逼着我去往千里边塞、蛮夷之地时,可曾想过,我也姓沈,我身上也流淌着皇室的血脉?!”

这一句,到底是透出了几分恨来。

沈琅的刀落到地上,人虽爬不起来,却叱骂不止,哪里还有片刻之前嚣张的姿态?

谢危走过去,捡起了那把染血的刀,叹一声道:“看来没有人能救你了。”

沈琅厉声喊:“沈芷衣!”

沈芷衣闭上了眼,似乎在隐忍着什么,只是这两年来的所见,已经让她清楚明白地知道,有的人该活,有的人只配死。

但沈琅到底算她兄长。

这一刻,她缓缓睁眼,看向谢危,放低了自己的姿态,请求他:“恳请先生念在往昔情面,留他一个全尸吧。”

谢危凝视着她,竟然笑了一声,答应了她:“好啊。”

然而下一刻,手起刀落!

如瀑的鲜血溅红了所有人的眼,一颗脑袋骤然落下,骨碌碌地蘸着尚温的鲜血滚到了沈芷衣脚边,一双眼正好翻过来,其态狰狞可怖!

众人回神时,沈琅已身首异处。

有些文臣已经受不住这般血腥的场面,捂住嘴强忍胃里的翻涌。

沈芷衣身形僵了片刻。

在低头看清沈琅那一张死不瞑目的脸时,垂在身侧的手指,到底还是紧握着颤抖了起来。

她抬首看向谢危——

这就是他答应的“留全尸”!

这时便是最迟钝的人,都发现情况似乎有些不对了:分明不是一定要生死相争之局,谢居安何以非要做到这般残忍决绝的地步?

连姜雪宁都愣住了。

好像有许多她不知道的事情,已在暗中发生。

第246章 传国玉玺

这样陌生的谢居安, 谁能将他旧日那位圣人似的谢少师联系起一分半点?

哪怕他的面容没有半点变化……

别说是朝中官员,就是对他已经足够熟悉的吕显,也没忍住眼皮一跳, 被他吓得背后冒出一股寒气来!

然而他却始终平静若深海, 不起半分波澜, 随意一脚轻轻将沈琅那没了脑袋的尸首拨开了一些,仿佛这不是旧日高高在上的天子, 只是一件微不足道任他摆弄的物件。

谢危目视着沈芷衣。

只道:“你说得对, 我虚伪狡诈, 步步为营,处处算计。世间生灵涂炭, 世人流离失所, 于我而言, 并无所谓。可我就是这般,皇帝要我磕头, 我便砍了他的头。纵我视人命如草芥, 天下又能奈我何?”

沈芷衣心底怆然,道:“先生昔年也曾饱受其苦,目睹三百义童之惨遇。人失其家, 子失父亲,天下罹难,苍生哭号,竟不能使先生动哪怕一二的恻隐之心吗?”

谢危平静地回她:“不能。”

这巍峨的皇宫, 在渐渐下落的夕阳艳影里,浸了血一般, 透出一种浓烈的精致,可他一点也不喜欢。

当下甚至还笑了一声。

他道:“我曾想, 我与沈琅,皆是肉体凡胎,何我须跪他,还要为他舍己之命?天生万民,人人都是其子,为何只有皇帝敢称天子?分明人人都是天子。可人人也都是草芥。万类相争,从不留情;想杀便杀,想毁便毁。倘若人要问一句为什么,或恐该向天问。毕竟天生人于世,真正的平等,从来只有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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