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353)

星月已稀。

凉风扑面。

他本是要回去,只是临到走廊转角,又停下来,向姜雪宁已经紧闭的门前看了片刻,才终于回到自己屋里。

刀琴刚回来。

剑书正在整理桌案。

谢危进来,搭垂着眼帘,淡漠的眸底却染上了几许夜色的晦暗,在琴桌边上坐下,许久都没有说话。

刀琴剑书两人都在他身边许久,约略猜着一些。

剑书欲言又止。

刀琴却是快人快语,道:“留着是祸患,待得事了,干脆杀了,斩草除根。”

周寅之必死无疑,无论是姜雪宁还是谢危,都不会留他性命。

可这幺娘却是祸患。

偏生她肚里还有个孩子,焉知将来养成什么样?

谢危垂眸看着左手掌心那道疤,想起方才姜雪宁温温然在注视他的眼神,也想起许多年前宫里那场大雪,慢慢将手掌攥紧,过了会儿才道:“不必了。”

刀琴剑书都看向他。

他道:“周寅之若死,是咎由自取,我与宁二问心无愧,不必斩尽杀绝。”

放天教,逐天下,他什么都算计,从未心慈手软。

有时候为保万无一失,又身处朝廷与天教的夹缝之中,沾满鲜血的事情做了不知凡几,绝非良善之辈。

对幺娘,他确动了杀心。

只因他自己便是一路这般走过来,深知仇恨的力量有多大。只是三百义童冢,冤魂犹在,二十余年前那一场雪,还堆积在他心头,尚未化尽……

谢危又问:“京里情况如何?”

刀琴道:“已生乱象,锦衣卫暗中捕杀了好些朝臣,到处人心惶惶。属下出城时,听到风声,说圆机也收拾了细软,大概见势不好,偷偷溜出了城去。”

谢危一声冷嗤。

剑书问:“早年此人常与先生作对,这一次……”

谢危道:“自有孟阳对付他,说不准现在已横尸乱葬岗了。早不过是用他制衡万休子,如今天教打到京城,已没了他用处,早些死了也好。”

剑书便点了点头。

只是刀琴眉头蹙着,似乎还有话没讲。

谢危抬眸瞥见,便问:“还有什么?”

刀琴不大敢讲:“宫里传来消息,似乎要派人前来游说,联手先剿天教……”

这根本不可能成。

但这不足以令刀琴犹豫。

谢危想到什么,眼角忽然轻轻抽了一下,沉声问:“沈琅要派谁来?”

刀琴把头埋下,声音低了许多:“刑部张大人。”

第238章 潇潇雨骤

姜雪宁一觉睡醒时, 外头已经有了些嘈杂的声音。她睡得还不错,所以也没有什么被吵醒的不快,起身来梳洗时, 顺口问了一句:“卫梁进城了吗?”

莲儿棠儿两名丫鬟这阵子也跟在她身边。

这时候莲儿替她梳头, 笑得甜甜的, 便说:“进了,早上时候还来找过您, 不过遇到谢先生, 说您多半还在睡, 便打发他先去看城外的农田。又说等您醒了,再知会您一声, 去那边找他。不过等下午, 还是要您抽大半个时辰出来, 早些回来练琴。”

姜雪宁顿时无言。

她可还记得昨晚谢危说今早不用练琴,让她好好睡个懒觉。没成想, 早上不练, 下午照旧。倒真是他谢居安说得出来的话,干得出来的事。

只是她也没什么意见。

听了莲儿说卫梁遇到谢居安,也没有多想, 用了些粥饭便先去看了看沈芷衣,又逗弄了一下已经会咿呀叫唤的小沈嘉,接着才叫人备车,出城找卫梁去。

在她离府时, 消息就递到了谢危这里。

剑书说:“宁二姑娘临出门前,又去看了公主一趟。”

谢危坐在凉亭里沏茶。

周遭栽种的丹桂已经有了淡淡的飘香。

闻言他轻轻蹙了蹙眉, 眸底掠过了一分隐隐的阴鹜,却一副寻常的口气问:“沈芷衣没跟她乱讲什么吧?”

剑书摇头:“不曾有。”

谢危这才搭了眼帘, 夹了茶海,用滚烫的第一遍茶水浇了紫砂茶盖。

过了会儿又道:“她倒还算聪明。城中乱,时时刻刻紧着公主的安危。”

剑书明白,只道:“是。”

谢危便不说什么了,平心静气地沏茶,仿佛是在等什么人。

过了约莫小半刻,刀琴引人入了园。

谢危攥了只空茶盏,立到亭边台阶上,抬眼看过去。

张遮未着官服,一身藏蓝长袍简单,肃冷的面容惯常地不带笑意,像是扎根巉岩风雨不动的松柏,又像是耸峙峭壁霜雪不改的坚石,让人觉出几分静定。

人是什么性情,几乎一眼便知。

既不畏惧,也不遮掩,两三年过去,还是一身清坦荡的清正。

把玩着茶盏的手指攥得紧了些,又慢慢松开来,谢危慢慢将心绪压下,看人到得近前了,便像是见着熟人一般,笑起来道:“张大人自京城而来,谢某事忙,未能亲迎,只派了下面人去,还望见谅。”

张遮本是沉默寡言之人,对着谢危这般能言善辩的,自然更显得话少。

且他自知与谢危并不投机。

此刻只一拱手,道:“朝廷有命,前来游说罢了,谢少师言重。”

他本是昨夜便启程从京城出来,到得真定府本该是晨光熹微的清晨,谁料想人还在城门外驿站,竟就被一伙人截住,暂不让走。

为首者正是谢危身边的刀琴。

说是他们先生已经听闻他大驾光临,因世道颇乱,特意派人前来接应,免得回头出了事,被朝廷责斥“斩来使”。只不过谢危事也忙,恐要劳驾他等上一等。

如此竟不让入城。

眼见着将近中午了,真定府那边来了个人同刀琴说了什么,这才终于重新出发,到这里见到了谢危。

谢危打量他,道:“初时听闻,我还当朝廷是昏了头。张大人既不在礼部,也不在鸿胪寺,一个全然与此事无关的刑部侍郎罢了,且还不善言辞,皇帝派你前来当说客,可真是别出心裁,要令人吃一惊的。”

这话里隐隐有些刺探的味道。

张遮两手揣着,宽大的袖袍垂落,却并不转弯抹角地说话,只道:“他们以为通州一役,在下与少师大人共尽其力,且与姜二姑娘有故,该是最合适的人。”

谢居安听着“通州一役”时,尚无什么感觉,可待听见“有故”二字,便不知怎的,只觉一股连着一股的酸气往外涌。

他冷笑一声:“可惜朝廷想错了。”

张遮与他非但不是什么共同剿灭过天教的同僚,甚至还在通州的时候就已经很不对付,或者说,是他非常忌讳这个人。

张遮没有说话。

谢危又道:“来当说客,该有个筹码吧。朝廷给了什么筹码?”

张遮道:“姜府。”

众所周知,不管是真是假,谢危对外自称是金陵谢氏出身,一个人上京之后,府里上上下下就他一个姓谢的,无亲亦无故。

而姜雪宁在他身边的消息也不难探听。

一来二去,朝廷想到先将姜府控制起来,作为筹码,以掣肘谢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他想起了这阵子朝廷里暗流涌动的情况,道:“姜大人有小半个月没上朝,姜府内外一应人等皆不能随意出入,便连买菜的厨子都要查过三四遍才放行,虽未名言软禁,实则未差分毫了。”

谢危一听只觉好笑。

他将那白瓷茶盏在手里转了一圈,又轻轻搁回了茶桌上,眉目之间非但没有半分怜悯,反而还浮出了几分饶有兴致的笑意:“这可好,近段时日我总想起宁二前些年受的委屈,他们倒霉,倒免了我回头专程去寻他们晦气。”

张遮看向他。

谢危浑然不觉自己说了多过分的话,也不回避他的目光,甚至还转头向他道:“说来,当年姜伯游对张大人是颇为青眼,我与他也算有些故交。待张大人回京,倒也不妨替谢某带个话,请他不用太过操心,宁二我养得挺好的。”

话音落地,未免沾些戾气。

分明还没说上两句,他已有些不耐烦,只道:“谢某与燕世子本就是奉公主殿下还京,举的是勤王之旗,还请张大人回去如实禀告,待过得两日,大军休憩好,必定一举歼灭天教,救朝廷于水火,灭叛乱于紫禁。”

这是直接下了逐客令。

张遮不会听不出来。

只不过依着沈琅的意思,派他前来游说,本也不过是个幌子罢了。见不见谢危与燕临,又到底能谈成什么样,并没有那样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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