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324)

姜雪宁这些年的生意射猎也颇为广泛,早年也算执掌后宫,知道各地如何向朝廷进贡的人,哪儿能不清楚这个呢?

只是周寅之当年对茶却没有这样的了解。

想当初她到周寅之家中去,仅有幺娘一人伺候,仔细沏了端上来招待她的自是家中最好的茶,可也不过就是那年次上一等的冻顶乌龙。

姜雪宁想到幺娘,倒不免一下想到周寅之与陈淑仪这一桩亲事,不由道:“幺娘还好吗?”

周寅之一怔,似乎没想到她会问起幺娘。

他哪里知道姜雪宁对他有多了解?

前世周寅之虽然娶的是姚惜,可府内却有许多姬妾,幺娘的容貌虽然算不得最上等,宠爱也算不得最盛,可却是他后宅中最长久的一个。后来姚惜莫名其妙没了,姜雪宁虽不管周寅之后宅私事,可也约略听过些捕风捉影的传闻,说姚惜是想对付幺娘,这才出的事。

是以她对这没见过几面的清秀女子,格外关注。

周寅之有些谨慎:“您怎么问起她来?”

姜雪宁道:“只是提起茶便想起她,旧日替我沏茶的时候,茶虽不太好,可沏茶的手艺却是不错。眼下你将迎陈淑仪进门,可别委屈了她吧?”

周寅之忽然有些沉默。

过得片刻才笑:“她早年是茶农家的女儿,家道中落才随了我,确是爱茶的。我离京来忻州前,宫里秋茶刚赐下,她倒喜滇红一味。二姑娘关怀,我回去定转达于她。”

姜雪宁忽然抬眸,定定看了他一眼。

这眸光有一刹太亮。

周寅之陡然生出一分不安:“可有不妥?”

然而这眸光转瞬便归于了寻常,姜雪宁若无其事地“哦”了一声,笑道:“罢了,周大人的事情我过问个什么劲儿?也不过就是忽然想起来罢了,还请大人莫要挂怀,是我冒昧了。”

周寅之忙道:“不敢。”

谢危在旁边已见他们寒暄了半晌,一句一句听着倒似许久未见的老朋友似的,心里堵了不快,便不冷不热插了句话:“周大人,再不走,箭楼那边议事该要结束了。”

周寅之这才一惊,也听出谢危这话有点“送客”之意,立时感觉出点端倪来,于是不再与姜雪宁攀谈,躬身道:“瞧我,险些忘了正事。这便先行告辞,见燕将军去。”

说完他一一道礼,顺着蜿蜒的城墙往远处箭楼去。

姜雪宁却是看着他背影,眉头紧皱。

谢危要笑不笑地问:“你同他倒很熟稔?”

姜雪宁心底发寒,竟道:“周寅之不对。”

谢危一怔。

姜雪宁却是心电急转,折过身来,压低了声音,看向谢危,语速飞快:“滇红茶产自云南,自来西南的秋茶采摘便晚,路途更遥,进贡到宫中向来是每年十一月中旬,便有风雪前后相差也不超过十日。皇帝再赐予宠臣,左不过就是十一月底十二月初的事。他自称动身来边关时,宫内秋茶方赐,京城到忻州快马不过九日十日的路程,缘何竟然拖延到了昨日除夕,才入忻州?”

谢危瞳孔微微一缩。

姜雪宁截然道:“要么他对动身的时间撒了谎,可没这必要;要么,中间缺的这段时间,他去了别的地方,另有图谋!”

第218章 旧日刀

谢危刚才听他二人说话, 以为是叙旧,并未太留神,闻得此言, 却是瞬间蹙起了眉头, 几乎立时意识到周寅之话中的确有小小的破绽。

他看向吕显。

吕显也将姜雪宁刚才的话听了个清楚, 心底暗惊,神情凝重几分, 触及谢危目光, 便道:“我即刻使人查听清楚。”

谢危补道:“使人暗跟他行踪, 事未查清,勿让此人离开忻州。”

吕显道:“是。”

如今周寅之在锦衣卫里的地位可是首屈一指, 平白有大半月的时间不知踪迹, 又是这样特殊的时候, 个中牵扯不会小。他不敢耽搁,径直转身向城楼下面去, 找人安排诸般事宜。

姜雪宁也觉心惊肉跳, 越想越觉此事不妥,也又不知周寅之目的何在。

但总归早些离开这是非之地比较好。

她顾不上再说什么话,转身也要走。

岂料谢危眼明手快, 竟然一把将她拉住,目光落在她面上,竟道:“你对宫内的琐碎,知道得倒很清楚。”

姜雪宁身形顿时一滞。

宫中一年四季、大小节令都有各州府进贡, 流水似的从无断绝,别说是谢危这等主要在前朝为官的, 便是内务府里执掌库房的太监都未必能知悉巨细,得翻一翻册录方能确定。可她不过听得周寅之那一句闲言, 便立刻意识到了其中的破绽,未免也太敏锐了一些。倘若不是熟记于心,又怎会如此细致?

她听出了周寅之的破绽。

而谢危听出了她的破绽。

姜雪宁被他攥了手腕,立着没动,回眸注视他,却不慌乱,只道:“谢先生忘了,这两年来学生暗中经营盐场,可于茶米丝布亦有所涉。各地春秋新茶何时采摘,又有多少例当进贡,民间所余是何品次,自然有所知悉。云南在四川西南,并不遥远,怪周寅之运气不好,他所提及的我正好知晓罢了。”

谢危不置可否,也不知信没信,却道:“在京城时,周寅之原是你父亲门下,后为你效命,算得你‘旧部’。可我观你方才与他叙旧,看似熟络,实则并不信任,甚至十分戒备。”

不过“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罢了。

姜雪宁无法忘怀上一世的惨怛。

若非当时无人可用,她决计不会与此人有任何交集,必远而避趋,便像是对谢危敬而远之一般。

她道:“正因与周寅之识逢旧日微末,是以深知此人秉性。人之秉性若轻易能移,便不足称‘秉性’。心肠狠辣、身负凶性之辈,纵一时和善,他日也未免露出獠牙。此等人,可与之交一时,处须臾,却不应时时刻刻,长长久久,是以防备。”

话分明说的是周寅之,可谢危竟觉她此言隐有所指。

面上神情渐渐冷下来。

他目光锁着她,质问她:“所以我在你眼中,竟与周寅之一般,使你畏如蛇蝎?”

畏如蛇蝎?

周寅之再厉害,也不过曲意逢迎,欺上媚下,是个两面三刀的小人。可谢危却是心志弥坚,身负大仇大恨,禁得大起大落,忍辱负重,一朝血洗宫廷,便在万万人之上!

如此枭雄人物,周寅之岂配与他并论?

倘若周寅之只是蛇蝎,谢危便是天上的炽日。

远观尚可,近了却要灼人心肺。

烈烈燃烧的太阳一旦从半空中掉下来,便不再是普照尘世的光明,而是毁天灭地的恐怖!

前世被软禁宫中,遭受欺凌时,她也曾对此人抱有一线柔软的希冀。

她想,她是救过他的。

即便数年无甚交集,她也曾戏言刁难,可毕竟都是无伤大雅的琐碎。倘若求一求他,或许能看在那喂血给药的旧恩情面上,解她于水火。

然而什么也没有。

直到后来,她才听闻前世尤芳吟的猜测:原来前朝那萧燕两氏之子,还活在世间。或恐不是旁人,正是那权柄在握的帝师谢危。

谢居安竟是燕临兄长。

那他对她所遭受的一切凌辱视如不见、袖手旁观,又有何不可?

身处逆境,未必使人绝望;可若连那最后一点渺茫的希望都破灭,绝境之中,当以何为继?

姜雪宁虽知如今是新的一世,固然不该将两世之人等同而论,可同一个人性情又怎会二致?

谢危就是那个谢危。

她绝不敢对此人抱有多一丝的希冀,既然他偏要问,她也就将昨日不曾说出的那些话都宣之于口:“先生志存高远,是天上云;学生浅薄短视,乃地下泥。燕雀未知鸿鹄,夏虫不可语冰。先生与我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本不般配。凡俗之辈尽其一生也不过只求‘安生’二字,还请先生高抬贵手。”

高抬贵手。

谢危听她这一番话,直如被冷水兜头浇下,连脉络中原本滚沸流淌的血,都为之一冷。

原来甜不多一刻,痛却锥心刺骨。

姜雪宁不闻他应答,还扯了唇角讽刺地一笑:“若先生放不得,要不我陪您睡上两年,等您腻了、厌了,再放我走?”

倘若先才的话只是拿刀扎他,此刻之言却近乎在剜他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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