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209)

红绳扎了个冲天辫依旧,可脸上已完全没有了所有人熟悉的那分喜气,只有凛冽的不符合其年纪的肃杀与老成!

“小宝!”

冯明宇万万没有想到,更没有看到小宝是何时又回到了众人之中。

他原是天教之人,便是回来也不打眼。

也正因为如此,旁人都没有注意到他,才给了他这样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天教这边要反应也晚了。

姜雪宁已然脱险。

黄潜倒在地上瞪圆了眼睛,却没了气儿。

小宝将他的长道一把掷在地上,反过来面对着天教众人,扣紧了手中匕首,俨然是谁要对姜雪宁动手,他都拼命!

至此,天教一方大势已去。

冯明宇惨笑了一声:“未想一番谋划到底入了旁人之瓮,度钧先生一番谋划竟也棋差一招!形势比人强,我等也非贪生怕死之辈。只是我教中兄弟本也是仁善之辈,实无反心。尊驾神仙人物,杀我等不足惜,却还望放过寻常教众,万不要牵连无辜之辈!”

这番话一出,残余天教教众皆是动容。

便是上方虎视眈眈的弓箭手们也有几分佩服。

然而谢危岿然不动,甚至连话都没有回他一句,只是看着下方,向着身侧轻轻伸手,摊开掌心。

那一侧立着的是刀琴。

他看了谢危一眼,无言地解下了背上的长弓递至他掌中,又取一支羽箭,交到他手里。

那一双手,是平日抚琴的手,长指若玉雕成,修如青竹,此刻紧扣着弓弦弯弓引箭,几将一张弓绷成满月,身形却似遒劲古松,钉在了地上似的,未曾晃动一下。

君子六艺有射,由他做来,动作实在行云流水。

然而过于平静的一张脸,深寂而无情绪的一双眼,却叫人在这赏心悦目的动作间,看出了一种冷酷的漠然,凝滞的杀机!

下方天教众人见状齐齐面色一变!

然而下一刻却发现——

谢危箭矢所指,竟不是他们之中任何一个,而是另一侧血已浸透衣袍的那名朝廷命官,张遮!

冷观残山,圣人弯弓!

张遮一手压着肋下的伤口,指缝里犹渗出血来,抬首仰望,视线隔着冰冷渺茫的虚空与谢危那浑无波动的视线相撞。

对方的手,没有半分发抖。

上清观后山,人虽挤挤,却静寂无声。

谢危能看见自己的箭尖隔着这段虚空,与张遮的头颅重叠,若轻轻松手,当例无虚发。

可就在这一片静寂中,另一道人影挡在了张遮身前。

单薄,瘦削。

荒草丛里一张惨白的脸,带了几分恓惶,却固执地张开了纤细的手臂,磐石般坚定地站在了他箭矢所向的最前方!

姜、雪、宁!

细细咬过这名姓,若说在客栈中那戾气仅有一分,此时此刻便是十倍百倍升腾上来,让他压抑不住,也不想再压抑。

面容封冻,浑无温度。

有那么一刻,谢危真想一箭撕碎了她,当自己没教过这学生!

“嗡!”

弓弦一声震响,箭矢如电飞去!

第131章 寒枝雀静

那一刻, 姜雪宁浑身的鲜血仿佛都滚沸了,又瞬间封冻,脸色更一片煞白。

她感觉不到半分温度。

张遮却只是无言地笑了那么一下, 沾着血的清冷面容竟添上了一许暖意, 然后抬了手,轻轻搭在她单薄的肩膀上,慢慢紧握——

谢危所立之处与下方山谷,距离不过十数丈。

刀琴、剑书二人都变了脸色。

纵然甚少在人前显露自己的箭术, 可谢危从不是什么手无缚鸡之力的真书生,一箭的去势何其猛烈?破空而去时甚至发出尖锐的啸响!

只是此箭既不是向着姜雪宁去,也不是向着张遮去, 而是迅雷般掠过了二人头顶, 径直射向了他们的后方——

萧定非!

天知道他在看见谢危现身的那一刻就已经知道大事不妙,矮身准备偷跑。原以为谢危并未注意到他, 谁能料想这一箭是朝着自己来的?

只听得“嗖”一声响。

雕翎箭力道何等沛然刚猛?一刹便穿透了他的肩膀,带出一道血之后,竟连他整个人都被射得向后翻倒在地!

场中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这时候回头向萧定非看去, 才发现这人已经在不知不觉之间躲到了后面去, 只怕再给他一些时间就要退进后面的荆棘丛里藏起来了。

然而谢危这冷酷的一箭显然灭绝了他全部的希望。

俊秀的眉目间顿时涌上了清晰的痛楚,额头上的冷汗更是瞬间淋漓而下。然而他跌在染血的荒草丛里,伸手用力地按住自己的伤处时, 唇边却不知为何挂上了一抹透冷笑, 竟有点不似他寻常懒散胡闹的桀骜,抬眸看向立在高处的谢危,面上是讽刺的嘲弄。

度钧终究是厌恶他的。

纵然披了一张圣人似的皮囊, 寻常也不置喙他什么,可萧定非从来很有自知之明, 心里看得清楚。

早知道到他不会轻易放过自己了。

一滴鲜血顺着犹自震颤的弓弦滑落,在昏昏天光的照耀下,显得有些触目惊心。

谢危慢慢地垂下了手臂。

这时刀琴在些微的错愕间回过头来,先瞥见了弓弦上的血珠,转而看向谢危那低垂在宽大袖袍中的手指,才发现他的指腹,已经因为方才扣弦扣得太久、太紧,而被弓弦割伤,鲜血正顺着指尖滴落。

然而他浑无反应。

山谷上下,一片静寂。

刀琴看了半晌,竟不敢出言提醒。

谢危一箭将萧定非射倒后,只道:“拿下。”

剑书眼皮一跳,便带了人下去,立刻将受伤的萧定非按住,并且下手极快地掏了块净布,把他嘴巴塞住了,使人押了下去。

其余人等则被团团围住。

姜雪宁还保持着将张遮护在自己身后的姿势,眼见着那支雕翎箭从自己的头顶飞过,竟不知自己心中究竟是什么感觉。

唯一的暖意,来自搭住她肩膀的那只手。

谢危放下弓的那一刹,她觉得浑身的力气都消失了,差点脚下一软跌倒在地。

算是,赌赢了吗?

明明结果是自己想要的,可风吹来时,她仍旧觉得身上一阵阵发冷。

只为高处谢危那静默注视着她的目光。

她又开罪了他。

谢危伸手把那张弓递回给刀琴,仿佛自己方才什么也没做一般,寻常地吩咐道:“看看张大人的伤。”

立刻有人下去扶张遮。

他伤得的确是很重了。

姜雪宁站在旁边,犹自怔怔不动一步。

谢危便平平淡淡地向她道:“宁二,上来。”

若说当初在宫里他给她吃的桃片糕,让她渐渐消除了前世对谢危的忌惮;那么今天他弯弓曾对准过张遮的这一箭,又重新唤回了她对这个人的全部恐惧。

这是屠戮过皇族的人。

这是灭绝了萧氏的人。

也是将她心腹周寅之的头颅钉在宫门上的人。

从来就不是什么善类圣人!

可为什么,为什么要对张遮起杀心呢?

明明都是同朝为官。

何况今次竟有萧氏插手进来,谢危实不像是在乎被谁抢了功劳的那种人。

她回头看了张遮一眼,见两名兵士的确在为他包扎伤口,便垂了眸,轻轻握紧垂在身侧的手指,终于还是一步一步朝着谢危走过去。

每一步都有种踩在刀尖似的惊心动魄。

他宽大的雪白氅衣被风扬起,平静的目光随着她的靠近落到她面上,更有一种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姜雪宁埋着头道了一声:“先生。”

谢危看着她被荆棘划了几道血痕的脸颊,有些凌乱的乌发,又看了看她发青的唇色,和身上那皱了些的粗布裙,眉宇间一片清逸,道:“方才我引箭,你怎的挡在张大人前面?”

姜雪宁嗫嚅着不敢回答。

谢危若有若无地低笑了一声:“小姑娘家家胡思乱想,该不会以为先生要杀你心上人吧?”

字字句句,绵里藏针。

姜雪宁想,世上怎有谢居安这样的人呢?那一刻她分明觉出了他的杀意,然而他此刻的平静和低笑,又仿佛真是她杞人忧天误解了一般,只叫她生出了万般的惶恐难安。

她在发抖:“我……”

谢危却道:“看你冷得。”

他解了自己身上厚实的鹤氅,抬手披到了她的身上,把她纤弱的身躯裹了起来,又顺手拂开了她颊边一缕垂下的乌发,才淡淡地道:“姜大人很担心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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