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吓了一跳:“阴婚?”
“没见过吧,”严行淡淡地说,“你是想象不到的,我长大的那个地方……我妈对我最好,她在世的时候,我爸要打我,她就护着我替我挨打……我当时就急疯了,我想我怎么能让他去掘我妈的坟?农村睡得早,我躺在床上睁了好久的眼睛,也可能还睡了一觉?然后我偷偷起来,用打火机把院子里的柴火点燃了。”
“然后你就跑了?”
“嗯,骑着我家的自行车跑的,后面的事我就记不清了……只觉得骑了很久很久,可能到了县城?我不知道,总之是出了村,到了城里,差点撞倒一个阿姨,那阿姨问我怎么光着脚,我撒谎说家里穷没钱买鞋,她就给了我一百块钱。”
“我用那一百块钱坐车到了西安,一路上都是光着脚,太害怕了只知道跑,哪顾得上买鞋,”严行抱住自己的膝盖,“我没身份证——什么都没有。好在那时候也没现在这么严格,我到了西安,在一个小饭店打工,老板人还不错。”
“再然后,没几天,严永宽去那家饭店吃肉夹馍,”严行惨然一笑,“我就被他带走了。”
一整个白天我和严行都贴在一起,他靠着我肩膀,我揽着他。中午严行睡着了,我一动不敢动。
中铺的女孩儿下床泡方便面,一抬头就看见我们俩。我和她对视,她挑挑眉毛,对我露出一个善意的笑。
晚上,车厢里的灯熄了,严行爬回他的床上。
睡在我正下方的女孩子在打电话,软绵绵地撒娇,听得出电话那边是她的男朋友。
借着窗外的灯光,我伸出手,冲严行摇一摇。
“我真的不跑。”严行无奈地说。但他还是和我一样伸出手,我俩的手又悬空握在一起了。上一次,上一次这样是六年前,在去杭州的火车上。
不知过了多久,严行睡着了,呼吸悠长。我的手仍托着他的手。
我用另一只手拿起手机,费力地发了两条消息:
给导师:邓老师,我可能还需要几天才能回来,实在是这件事情太重要,不好意思!
给沈致湘:你去找杨璐了吗?
导师没回,大概是睡了。沈致湘倒是回得挺快:问这个干啥。
我说:你还喜欢她,是吧。
沈致湘:是又怎么样,人家没准孩子都有了。
我:你心里跨不过这个坎儿,就去打听打听呗,万一她还单身呢?
沈致湘:……你怎么突然开始关心我的情感生活了?
我:没什么,就是突然发现咱们年纪都不小了。
沈致湘:好吧,我知道你的意思,我……打算十一假期,去趟成都。
我:加油。
沈致湘:谢谢您嘞,要是真能成……算了现在说这些没用。
我对着屏幕笑了笑。
第二天,火车到达西安。我和严行在车站吃顿早饭,然后又坐上了从西安到商洛的火车。三个小时,商洛站就到了。
走出火车站大楼时严行扭头看了一眼,我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那大楼顶端立着三个明黄色毛笔字:商洛站。
严行牵着我的手收紧了一些,我感觉到他手心出了汗。他在害怕。
“要不,”我低声说,“咱们回去?你看,这么多年都没人找过你,当时你年龄也很小,我想就算你爸死了,也许……也根本没人会想到是你放的火?”
严行却摇头,目光坚定:“我整个人都是被这件事毁了的,我必须回去。就算被抓了我也认了。”
一路无话,我们从商洛市区坐汽车到县城,又在县城打了辆出租车,去马平村。是的,严行就是从马平村逃出来的。商洛市区和县城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北方平原上的城市大概都差不多,灰扑扑的楼房,干燥的空气,飞扬的尘土。
但直到出租车已经坑坑洼洼行驶了两个多小时,我终于忍不住问司机:“师傅,还有多远啊?”
那司机说的是当地方言,我听不懂。严行低声告诉我:“他说还有大概三个小时。”
我错愕:“这……这么远?”
严行点头。
山路越来越崎岖,四周的山峰高高低低。沿途偶尔能看见几个放羊人驱赶着羊群。
司机用当地话向严行说了句什么,严行也用当地话回答,两人攀谈几句。虽然严行还会说当地话,但我听得出他的口音十分生硬,有几个词几乎就是普通话的发音。
终于,薄暮笼罩大地的时候,我们到达了马平村。
付钱下车,我攥住严行的手,冰凉的。
“别怕,我在呢。”我小声安慰他。
他紧紧抿住嘴唇,垂眸不语。
站在村口一眼望去,马平村大都是裸露出砖石的暗红砖房,最高的不过两层,其中还混杂着几栋土墙房子。通向村里的路虽然是沥青的,但很窄,高高低低,看上去十分破败。
严行站在村口,很久,他才说:“这地方就是这样。我记得我妈去世的时候……那时候她病得很重了,家里人才说要往医院送,但是半路上,她就走了。”
我看着眼前的一切,总算明白严行的遭遇——他从小就生活在这样一个偏远而闭塞的村庄,大概连去县城的次数都少之又少。所以尽管他出逃时已经十三岁,但他仍然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
十三岁的严行就那么光着脚,在漆黑的夜里骑一辆自行车仓皇逃窜,他一头扎进未知的世界,恐惧,无助,又想拼命活下去。
然而这个世界回馈给他的,全都是伤害和耻辱。
第66章
傍晚时分,马平村笼罩在沉沉暮色里,天空是清透的深蓝色,一弯月亮高悬于我们头顶。家家户户都在做饭,亮着暖融融的灯,从窗户里飘出一些辣椒爆裂在热油里的香味。
如果不是知道严行在这里经历过什么,我几乎会觉得眼前这一切是优美温馨的:农人归家,田园祥和,远处群山温顺地隐没在暮色里。
可一想到严行的事,我的心就越发沉下去,连沉沉暮色都宛如一只巨大的黑洞横亘在我们面前。我们一头扎进去,不知道将会遇见什么。
马平村位置偏远,这会儿又正是吃晚饭的时间,我和严行两个生人忽然出现,自然引来不少目光。很快就有两个中年妇人走上前来问话,她们用当地话问,严行也用当地话答,没说几句,其中一个就表情激动地掏出手机打电话。
我和严行就站在村子主干道旁的一颗石榴树下等待,没多久,一个穿着件黑夹克的男人匆匆迎上来。
他看上去有四十岁左右,短短的寸头,脸上的皱纹虽然有些重,但人看着挺精神。
“你好你好,你……”男人和严行握手,说的是流利的普通话,“你就是马叔的儿子?”
严行点头:“是我,马金银是我爸。”
“哎!我是说看着你有点眼熟,我是张安国,现在担任咱们马平村的村长。”
原来是村长。
“啊,是村长啊,”严行客气地笑了笑,“那真是麻烦您了。”
“不麻烦不麻烦,我听孟大姐说你也好多年没回来了——来,咱们去屋里坐着说。”
我和严行便跟着张村长到了他家,是两间平房,地方小,但是房子挺新,看得出是新盖的。
张村长很热情地叫人送了几个菜过来,又开三瓶啤酒,我们三个一人一瓶。
我心里稍稍松了口气,从目前的情况来看,无论严行他爸当年到底死没死,起码严行没有被当成凶手。
张村长显然是听其他村民交待过一些严行家的事情,说起话来十分小心:“小马啊,你这是从哪回来的呀?一路赶过来挺累吧?”
严行笑笑,没有纠正村长的称呼:“还行,不累,从西安过来的。”
他语气轻松,可我知道,他一定比我更紧张。
“哦,哎,那也够远的,主要是咱村这地方偏,”张村长笑着叹了口气,把桌上的一盘凉拌猪肉朝我们这边推了推,“来,你们多吃点啊。”
张村长仰头喝口啤酒:“小马啊,你家的情况,我也大概了解过,我刚来马平村的时候,马叔他还在世,他……确实是脾气不太好。我记得当时我带着扶贫办的领导挨家挨户走访调查情况,马叔他还轰我们呢……”
十三年前严行真的没有烧死他爸!
严行手一哆嗦,筷子上夹的醋溜白菜倏然掉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