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人的修养好极了,苏凝绿光从他的面上根本看不出什么,垂眼一看,才发觉他垂在身侧的手不知何时握成了拳头,像是忍耐着什么。
她忍不住心下发笑。
她颇有几分促狭地想:谢太傅这个不舍得朕,又非要装得和朕之间什么都没有的模样,可真是太有趣了。
苏凝绿可没他那样想不开。
在她看来,谢淮同自己是十多年的交情,这世上除了他,再没有第二个能叫她全身心信赖的人了,且谢淮那个生得撩人而不自知的模样,在情窦初开的小皇帝眼里,可是迷人可口极了。
不过她也体谅谢淮,谢太傅毕竟前面二十多年都把礼仪给刻在了骨头里,要是他能一下就解开心结才不正常。
于是苏凝绿便叫住他,皱着秀气的眉,故作苦恼的模样,“太傅学识渊博,只是两宫太后最爱打叶子牌,你可会玩?”
谢淮险些一个踉跄,用尽全力站稳了,好歹没在主上跟前失仪,僵着身子,却还是秉持礼节,回首微笑道:“臣不会。”
苏凝绿歪着头,倏地笑了,“那便去学罢。”
……
除却先行抵京的楚王、庆明长公主,随后的代王、庆华长公主等人也陆续抵京。
因着女帝有意隐瞒,朝野上下倒是没多少人知道庆明长公主在任上干的糊涂事,这个年关过得也算平安顺遂。
除夕夜之时,宫中照例是要开国宴的,朝中勋贵大臣,以及官家诰命夫人,也都会齐齐盛装华服进宫去,共用晚宴。
今年因着诸多藩王回京,宫宴便额外热闹些。
这些人在任上别的干的不多,游玩享乐都是个中好手,倒是给女帝献上了许多有意思的小东西,便连楚王,也叫自己府上庶出的才封了世子的大儿子,即兴舞剑一曲,聊以祝酒。
他的儿子比苏凝绿还要年幼些,十二三岁的年纪,已是初初抽条的少年,一曲《十面埋伏》,剑影刀光,慷慨激昂,倒是有几分楚王年轻时候的影子。
苏凝绿往日并不沾酒,因着年节,便也难得喝上一杯掺了蜂蜜的水酒,微微瞧着那小少年,笑了笑,倒是有几□□为皇姑母的气派,叫人赏了不少东西下去。
庆明只是冷眼旁观,见楚王世子退下,便冷哼了一声,说,“阿谀拍马,不成气候。”
楚王世子将这话听得一清二楚,面上笑容一顿,瞧向了能给自己做主的人。
楚王微微一眯眼,冷声说,“庆明,你怕是在封地待久了,脑子也糊涂了?”
庆明长公主微微一笑,反唇相讥,“到底不比皇兄会奉承,这种折辱人的事儿,我可干不出来。”
楚王冷笑说:“既然如此,又做什么成天带着你身侧那人,还不是为了讨好陛下?”
庆明一怔,“什么?”
楚王的声音并不小,“满朝都知道陛下最宠信谢太傅,你把一个和谢淮生得这样像的人天天带在身侧不离左右,知道的说你是同他郎情妾意,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要给陛下献美呢。”
庆明眸中燃起怒意,翻手便想要将手中的酒泼他一脸,一侧冯汜及时伸过手,按住了她。
庆明侧眸瞧着冯汜,神情晦暗不定。
冯汜安抚地冲着她笑笑,说,“殿下何必动怒,旁人不知缘由,殿下也不知缘由么?我乃是为了殿下才来这席上的。”
庆明此时方才神色稍霁。
这一切,又怎么瞒得住上首的皇帝。
苏凝绿见两人之间仿佛有暗潮涌动,不由莞尔一笑,想了想,纤纤玉指冲着侍立的小黄门一点,懒洋洋地道:“今儿的桃玉糕不错,给皇姐身侧那位郎君端一盘去。”
小皇帝年幼的时候,宫宴向来都是两宫太后争夺权力的场子,她只是个老老实实的隐形人,便是这开口赐东西,也是迄今头一回。
却怎么也没想到,赏的不是她素来最亲近的谢太傅,也不是下头的诸藩王重臣。
而是庆明长公主身侧那籍籍无名,唯有一张脸生得出色的陌生郎君。
一时不少人都将视线投过去,只看了一眼,便暗道:真是像极了。
谢太傅是京中群英榜的榜首,容貌身世才干样样都叫其他高门子弟望尘莫及,可为人疏清冷淡,譬如檐上月、瓦上霜,透着可望而不可即的清高。这位郎君眼角眉梢,都与谢淮像极了,仿佛是月华之下催生出的一个谢淮的影子。
影子虽然不比主体光彩照人,却也因此叫人觉得容易亲近许些。
桃玉糕不是什么稀罕的物件,可女帝的行为却稀罕极了。
女帝过了这个年关便是成年了,本朝虽然男女成婚较晚,但是帝王家要讲究传宗接代,因此一旦女帝成年,自然有的是人乐得给她寻觅好郎君。如今她主动提起一个年轻郎君,着实是叫人不想歪都难。
在众人都打量冯汜的过程中,只有礼部左侍郎顾元华,悄悄地看向了一侧的谢淮。
他原本正举簪去夹一颗花生米,动作在半空中便停滞了,那花生米咕噜噜地从桌子上滚了下去,掉到了地上,他怔怔地去瞧那花生米,半晌想起什么似的,忽然示意身侧的内侍给自己满上了一杯酒,举杯一饮而尽。
顾侍郎叹息着,心说:陛下瞧你的眼神总归不同,你这是为什么上赶着给自己找不自在呢?
那头冯汜出列谢了皇帝赐糕,楚王在一侧幸灾乐祸地笑,而庆明长公主的脸色则难看得像是要就地把人打一顿。
不过她怨的到底是冯汜,是楚王,还是当今皇帝,那就说不准了。
在场中人心绪浮动,唯有苏凝绿像个没事人,赐完了东西,又觉得自己一个人待着无聊,又见左右两宫太后今日暂时还不打算吵架,便悄悄叫了小黄门去传话,叫谢淮挪了位置坐到自己身侧来。
谢淮举杯,按说宫宴之上为着防止有人酒醉闹事,呈上的大多是连妇孺都能饮用的甜酒,可谢淮却只觉得那酒酿苦涩极了。
听了女帝传来的话,他抬起眼,往上瞧了瞧,小皇帝眼巴巴地瞧着他,看起来柔软又良善,只有谢淮才知道,她方才那一下,许就是故意的。
她怨他忙不迭地给自己找皇夫,所以故意寻个最不合适的人选来气一气他。
谢太傅活了二十多年,只觉得肝疼。
养了十多年的白菜长了腿儿要跑不说,还偏偏要亲自寻一头猪来拱自己……那冯汜出身微寒,以色事人,左右逢源,苏凝绿她这是什么眼光!
便是贪图那冯汜的容貌,难道……冯汜还能比他好看不成!
谢淮惊觉自己后头的想法不对劲,方方上头的酒劲像被一盆冷水泼散了,他恢复了往日清冷的面色,冲着胡闹的小皇帝摇了摇头。
苏凝绿却不死心,一下叫人跑腿给谢淮布菜,一下又叫人把谢淮往日最喜欢的菜色给挪到他跟前去,一时又说这葡萄美酒醇厚香甜,太傅当多用一些。
连上头装了许久的透明人的东宫太后都瞧不下去了,道:“皇帝再是紧着你老师那头,也该看顾些旁的大臣们的。”
她自打施家之事后良久不开口,一开口却仍然是训诫的语气,苏凝绿还没有回话呢,那边西宫太后先坐不住了,出声嘲讽说,“到底是老师,咱们大周尊师重道得很,谢太傅这些年来兢兢业业,可不是那起子得了势便得意忘形起来的小人,便是陛下多看顾些,又怎么了?”
隆懿太后不甘示弱,“妹妹此言差矣,在场的除了老师,还有皇帝的嫡母养母,还有诸多兄姊,难道都抵不过一个谢太傅么?”
苏凝绿皱了皱眉。
她私心里,并不喜欢旁人吵架的时候带上谢淮,因为她清楚谢淮并不喜欢这样。
于是她开口把场面含混了过去,又偷偷地对谢淮眨了眨眼。
那意思是:朕护着你呢,来十个太后都不怕的。
谢淮见她眨眼,想到的却是小皇帝方才于众人之中,唯独开口点了冯汜那会儿的模样。
于是他避开了小皇帝的目光,瞧着眼前精美的餐具,好像上头开出了花来,很值得他研究琢磨。
等到宫宴结束了,各家次第退场,两宫太后也说身子乏了叫人扶着回去休息,苏凝绿却唯独叫留了谢淮。
谢淮自然是知道她的主意的,瞧着她,“陛下都长大了,还要臣陪着守夜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