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鼓声渐落,孟一禾的动作逐渐缓滞下来,围绕戏台的四方空地上像是经过了一场恶战,坑坑洼洼的,狼藉一片。
傅寅本还是看新鲜的姿态,随着孟一禾最后几笔横斩,乌亮的眼眸里像是有光投注,遮掩不住的神采,他从位置上起身,延着边际走了两步,忽然出声:“好一幅万里江山图。”
太后眯了眯眼,动作潇洒赏眼是一回事,但平心而论,就地上那瘫乱翻一通的泥巴,她是没看出半点山河的影子。
半晌无言,心道这个儿子是真真被这孟家女迷了心了,这种偏袒的瞎话也能说得出来,简直荒唐。
又是半盏茶过去,太后终于忍无可忍,正要勒令孟一禾收手之时,看到她的最后的动作,那话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薄纱外衫被孟一禾随意提在手里,宽大衣摆如挥墨一般在地上一抹一掏,带着潮湿的碎泥被扫进了衣里。
碎泥抹去,没了遮挡,露出刻画线条的原本模样,不辩模样的山海一目了然,也不知是坐在前排的谁惊呼了声:“好画。”
最后一声鼓声落下,孟一禾收了动作轻巧落在太后跟前,水色长袍随风缓缓贴在身上,勾勒她窈窕身形,随着她的呼吸微微起伏。
她将手里竹枝交到宫人手中,躬身一礼:“一禾汇演结束。”
傅寅偏开视线:“原本要画的也是这副吗?”
孟一禾抬起头,面上放松不少:“回皇上的话,正是。特制的画纸被毁,一禾不得已出此下策。”
“皇帝既然将这事交由哀家全权处理,哀家就要负责到底。”太后说着看了眼傅寅。
这是不想他插手的意思。
傅寅微蜷的手指动了动。
他抬眼看了孟一禾一眼,见她努努鼻尖的淡定模样,便不打算再去替她在母后跟前招恨:“母后经手,儿臣自是放心。”
本以为还要周折一番,没想到儿子松口确实迅速,太后满意“唔”了声:“哀家不是找事之人,画是你的实力,哀家无话可说。但德行方面,孟贵人你叫哀家好生失望。前日里在哀家跟前畅谈女德,今日之举简直没有规矩。年轻好强不要紧,但人啊,做事之前还是先学会做人。”
太后的声音不怒而威,戏园里寂静一片,三十多双眼睛齐齐瞄向孟一禾,有等待,有怜悯,有木然,也有有幸灾乐祸。
“一禾谢过太后教诲。”孟一禾抿了抿有些缺水的唇,原本的不卑不亢多出了些名为痛心疾首的情绪,“一禾深知德行品德于后宫安宁的重要性,恳请太后施恩挽救其他姐妹。”
如预料般,太后的脸黑了个见底,杯盖滤茶的动作顿住,发出瓷器触碰的顿响声,片刻之后,她缓缓开口:“你当哀家是什么人!小小的贵人也敢拿捏哀家!”
霍馨月拍拍太后的背:“太后姑母,孟姐姐肯定不是这个意思。许是心恼画纸被毁,对姑母的教诲有些情绪罢了。”
不亏是带节奏专业户,孟一禾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翻了个惊天白眼,谁还不会你那一套似的,她故作委屈道:“太后心有明镜,一禾不敢。只是攸关性命,一禾方才斗胆。”
傅寅:“既是如此,母后不如听孟贵人说说看。”
闻声,太后不甚情愿颔首同意。
孟一禾轻咳一声,一本正经道:“事起确实与被毁画纸有关。损毁是一禾看管不周,赖罪不得旁人。只是那画纸为了方便上色,事先染了特殊药水。若是不小心与普通清水相融,会产生害人的毒气,离近了吸入恐有性命之忧,一禾担心不小心靠近过的姐妹。”
她话间顿了顿,目光在众人面上扫视而过,最后落在霍馨月身上,刚巧触碰到对方的视线,她继续道,“那毒发病缓,起先无异,待发病的时候,先是从皮肤开始溃烂,再到白骨,然后是内脏,最后化成一滩血水。”
霍馨月不太自然扯了扯嘴角:“孟贵人说得神乎其乎的,月儿才浅竟从未听说有此种药水。”
孟一禾心说我瞎编的你要知道便有鬼了,她正要继续鬼扯,却听傅寅声音响起:“霍家女不通医理,不知道也不足为奇。孟贵人是圣医同门,所说自不会有假。”
孟一禾红唇轻启略是诧异看向傅寅,皇上亲自下凡替她遮掩!皇上本质上果真还是纯善的。
“朕只是实话实说,孟贵人不必这般心悦看着朕。”傅寅道,“即是求母后施恩,你待要如何施恩?”
滚他的纯善,有那药第一个就给他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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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始末
于孟一禾,傅寅的话只是习以为常的嘴上不吃亏,但对场上其他人来说可就是一次震荡了。
若说先前傅寅主动来找孟一禾是在坐实传言,对她确实不一般。
但这句在寻常夫妻间都鲜少听到的亲昵话可就耐人寻味了。像太后和霍馨月这类对后位都有些想法的,不得不往深处想了想。
太后抚了抚夹杂着几根银丝的鬓发,又喝了几口凉茶,心底越发不是滋味。
说不清是因为外甥女的不争气,还是儿子离自己越来越远,越发不将她看在眼里,又或是羡慕旁的她从没得到过的温柔。
“啪”得一声,杯盏被重重掷在桌上,太后没甚温度的声音响起:“孟贵人要和哀家讨恩施。哀家倒是要问了,你早知是有害人性命的风险,如何还将其带至人多的地方,你居心何在?”
准备编瞎话的时候,孟一禾就想到太后兴许会抽考这一题,预备好的答案早在心中演练几遍,此时应对起来丝毫不怵。
“太后,一禾冤枉。”孟一禾缓声,“本是用来作画,难免不碰水星。故在泡制药水的时候,一禾便有考虑,重新调配了药水的浓度,所以只是几滴清水落在其上对人是没有什么影响的。然而……”
孟一禾话间有理有据,着实不太好挑刺,好不容易等她转折,太后当即打断话茬:“然而什么?不论如何都是你思虑不周的结果。若简单如此,哀家念轻也能饶恕你这一回,只怕你藏了祸害旁人的心思,今日之事不能这般轻易了了。”
“太后所说极是,一禾深觉此事不能这般了了。”孟一禾赞同点了点头。
是所谓横的怕愣的,太后这下是见识了,她心口堵了团郁气,若不是教养身份摆在这,她险些脱口:“老娘这踏马是在和你分析形势么!”
“太后姑母,请恕月儿多言。”霍馨月忽然上前挤到孟一禾身旁跪下,“孟姐姐既是酿成大祸,多说无益。月儿觉得现下如何挽救才是重点,若是误伤皇帝哥哥和姑母那便不妙了。”
孟一禾暗自服气霍馨月颠倒黑白、盖棺定论的本事。古往今来要么怎么说后宫是非多呢,大抵就是有这种“奇人”的存在吧。
她动了动被撞疼的肩膀,有些怜悯看向傅寅,都不容易啊!
皇帝陛下全程注视孟一禾的动向,不期然撞上她的眼神,也不知哪一步传达不到位,解读到皇帝陛下这处莫名译成了“求救”。
这就新鲜了,皇帝陛下自是乐于,但也不妨碍他顺势薅点羊毛。
傅寅略一琢磨,从腰间的荷袋摸出一章带了墨迹的纸点了点,用口型说了句:“先欠着。”
刚要出言回怼霍馨月的孟一禾不解眨了眨眼,她欠什么了?
这边孟一禾没想出个所以然来,那厢傅寅已经开口:“朕不觉身体有什么异样,相较之下,朕更想听听然而之后的话。”
这脸打得十分精准,孟一禾不出意外收到霍馨月的仇视。
不过本也是要想法子引过去的话题,有人主动递杆子,孟一禾没什么不乐意的,她将没有说完的话补全:“然而没想到竟有勇士将画纸整个扔进了走火用的水缸之中,这才酿成大祸。”
这么一大圈敢情是逼着自己帮她揪出闹祸之人,太后正要感叹她城府之深的时候,孟一禾忽然呈上一物,是个装着脂膏模样东西的瓷瓶,靠近之后有异香扑鼻。
太后问:“这是何物?”
孟一禾言简意赅:“戏园密闭,具有吸入毒气风险,三个时辰之内将此药涂抹在鼻尖可作阻断。若等发病,为时已晚,药石无医,望太后施恩赐药。”
太后将信将疑:“皇儿怎么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