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川只睡了三个小时就起床了,他洗了澡,把自己整理得十分清爽,早早守在展台前面。
他们的展台位置很偏,但是四张海报祭出来的效果还是不错,又有彩灯引着,还就有对这些手工艺品感兴趣的外商过来了。差不多一个上午他们就谈成了一个大单子,不,或许说‘他’谈成了更恰当。
乡长平日挺能说的,一看到高鼻子的外国人就哑巴了,别的人也没好到哪里去,连青川给予厚望的卫戈都张不开嘴,明明外商带着翻译的,不知道他们紧张什么,所以只好青川上了。
他和高鼻子侃侃而谈,全程不提价钱,就说艺术。青川是学过西方雕塑史,一说出来就很像那么回事。只要把泥人从工艺品提升到艺术品的档次,价格就好谈了。
青川作为制作者,最有资格和人说泥人包含的历史价值、艺术价值、收藏价值。
对方不傻,是个合格的商人,但青川的表现也很出色,他完全就是个艺术家的派头,决绝不肯将自己的作品贱卖。他们你来我往,从各个方面进行价格拉锯战。
最后的成交价格是,百件以上单价0.8美元,一千件以上0.5美元,对方订购了三千件。
他们的大卡车才带了一万件不到,这就成交了三分之一,大家激动得都快尖叫了,只有乡长还在掐着手指算价格,“0.5美元算成咱们的钱是多少?”
“五六块吧。”有人说。
“一个就五六块?!那三千件岂不是……”乡长眼睛一下直了,大力拍着青川的肩膀,小声道:“学得真值。”他以为英语也是跟下放人员学的。
青川却不觉得很多,这些都是二十厘米以上的大娃娃,一窑只能成功烧三分之一出来,淘汰率那么高,这点钱还不够人工呢。也就是这会儿人工不值钱,否则根本就亏本了。他做的泥人个个五官精致衣着华美,还全是纯手工的,放现代没个几千他都不会卖。
算了,现在国家需要外汇,赔本赚吆喝吧。
展会上有记者,见到交易成了的就过来拍一张,他们就过来给常山泥人拍照,也给一群傻乐的拍了照。
“记者同志,这能上报纸?”大家都特别激动。
“能呢能呢,放心。” 记者忙着给青川拍单人照,他长得好上相,还有现场作画的‘传奇经历’,还是捏泥人的大师傅,话题性最强,当然要单独拍两张。
其后两日,剩余的泥人也都卖出去了,拿到的单子会在主办方那边换成RMB,这笔钱到不了青川手里,他只拿死工资,这其中大部分会放到公社里作为公用资金,难怪乡长笑得眼睛都眯成细缝了。
他拍着大功臣的肩膀,“咱们明年还来,还来!”
村里人拿着单子去找主办方了,只留下青川好卫戈两人。
“叔,我想学英语,学你和他们说的那些。”卫戈深深凝视青川,明明差不多身高,却要仰视着,“我想成为您一样的人。”
第23章
“叔,我想成为您一样的人。”在广交会被国内商人和外商狠狠打击过一遍的卫戈这样说。
此时他们已经回到常山村,像是十二点已过的辛德瑞拉。没有汇集的商人,没有撕开一道口子的广茂世界,只有日复一日在地里扒拉食物的农民和一重又一重的大山。
相比青川和谁都能搭上话的八面玲珑,自认已经是个出色商人的卫戈却连怎么开口都茫然,走到那些高鼻子面前就忍不住的胆怯,他们说的话他一句也插不上嘴,每个字都认识,就是听不懂。
他还看到青川风度翩翩的在展会穿行,脸上带着陌生的微笑,礼貌优雅掩盖着客套,连手臂的弧度脚步的尺寸都像是精心设计过一般,完美融入到外商之中。
那感觉,像是青川在另一个世界,那些和他站在一起的人也在另外一个世界,而卫戈远远看着连触碰都不能。
卫戈渴望走向更高处,他清晰听到了自己的愿望,他想要站到那个圈子的中间。但他不知道应该找谁,就连在乡下说一不二的乡长都沦为土鳖,他只能在青川面前露了怯。
“一个小傻瓜。”
青川看了他半晌,盯得卫戈都不安起来,他忽然伸出手指敲了一下他的脑门。
“诶?”
“在下面窝棚那一块,住着两个大学教授一个外科医生和一个大资本家,他们每一个人都可以成为你的老师。不但你想要的英语可以从那里学到,还有别的知识,走吧,用你的诚意打动他们。”
卫戈的眼睛微微睁大,他知道下面的窝棚,那是他原来住的地方,修过几次也只能勉强遮风挡雨。他还知道青川给那边送过一些厚实的被褥和急用药物。他甚至知道马安娜去了很多次,送过吃的。
……原来,那些人是这么了不起的人么,就算如今落魄,也有别人愿意给他们方便。
“你等我一下。”青川转身去柴房转了一圈,回来的时候手上多了一些书,定睛一看,竟都是外文书籍。
“喏,你的课本。暂时只有这些了,有诗歌、小说和技术资料。可不许让人看到,也不许让人知道,最亲密的朋友也不行,看到了就等着蹲大牢吧。” 青川一边说一边给他叠了几本空白本子和铅笔,“回头再准备两支合用的钢笔。字迹是人的第二张脸,想学就得学好了。”
“叔?”卫戈有些茫然有些惊讶,还有不知所措。
“你这个小傻子。”青川叹了口气,又忍不住笑,“这些东西我几年前就准备好了,就等你什么时候发现外面不好混,过来跟我说:叔,我想多读书。小混蛋,这都二十多了才知道好歹,浪费了多少时间?幸好也不算太晚,如今多努力还有希望。”
要是我永远也不开窍……这个问题压在卫戈的心里,不知道该怎么问出口。
等卫戈抱好书本,青川又提了一个背篓出来,里面装着满满的米面、腊肉、酱菜、小零食。“这是拜师礼,他们收不收你都得表现出诚意来。这些人啊,这些年遭了许多罪,有些还是被自己当子女的学生举报的,如今惊弓之鸟一样,所以他们若是不肯收你,也别气恼。你学学刘备三顾茅庐,有志者事竟成知道么?”
“还有啊,若是谁收了你做学生,你把人家当爹妈一样。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话虽然夸张,但不是没有任何道理。传授知识是严肃的事情,尊师重道还是要的。可别像是对着我一样,没大没小。”
卫戈紧紧抿着嘴,眼圈发红,只是点头。
“去追逐你的梦吧,凡阻碍你的,交给我。”
卫戈已经做好长期抗战的准备,没想到事情却很顺利,几乎是一听到他的请求就同意了。
“你是他的养子,他那样有君子遗风的人,是不会养出奸邪小人的。”
卫戈从他们的嘴里听到了另一个陌生的青川,不同于桥下作弄人的邪气肆意,不同于往日在家的懒散温和,也不同于在村民面前据理力争的‘粗野直白’。
青川在他们这些人的嘴里,是一个善于倾听也善于给出合理建议,十分有风度,很尊重知识的知识分子,偶尔还有些浪漫,即便这样的年代还是有着簪菊品蟹、登高望月的情结。
他总是默默的做事,不以施舍怜悯的态度对待他们这群落魄人,而是如兄弟姐妹一般相互尊重,保持着应有的距离。他每个月给他们带来旧报纸,和他们说说话,用他们的名义给远方的家人带去希望的安慰,若有时间,还会帮他们做些事情。
青川没有给他们很多物质,但是带来了精神的慰藉。
若只是一次两次,大家还会有疑问,但是几年如一日,就能看出真实的心性。
可以说,这些中老年已经将青川看作是‘年轻的朋友’,那么青川的养子,就是他们的子侄。所以卫戈只是开了口,所有人都表示愿意教授指导他。
卫戈忽然意识到,就在很久很久之前,在他都没有学会走路之前,路,青川已经给他铺好了,他要做的,只是走上来,跑,一直跑。
他抱着东西,在路中间哭起来,脸上的表情丑得很,还一直流眼泪。如果在这世上被人这样关心过、在意过,有什么理由他可以放弃?
‘我的养父,到底是怎么样的人啊。’卫戈不止一次的发出疑问,到底哪一面才是真实的他,又或者哪一面都是真实的他?青川被人夸奖,他与有荣焉,但心里也免不了产生忧虑,这样的人,自己有生之年真的可以追逐上么?